文科關停潮之後，輪到化學系了嗎？

2.25

知識分子

The Intellectual

圖源：pixabay

撰文 | 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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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根據《化學世界》報道，英國的赫爾大學已確認將關閉其化學系，因該系“在財務與教育上不再具有可持續性”。根據那篇報道的統計，過去的一年裏，英國已有多所大學制定了關閉化學課程或整個化學系的計劃，如：以研究爲主導的科技大學英國阿斯頓大學宣佈計劃取消本科生化學課程，同時，雷丁大學也曾表示過可能會在2025年關閉其化學系，雖然年末時決定“暫時”保留該系。

這股拋棄化學的風潮也幾乎也影響到了部分美國的大學，比如：西弗吉尼亞理工學院和基督教兄弟大學，從2023年就已停招化學專業本科生了；2024年，以藝術和教育著稱的紐約州立大學波茨坦分校幾乎中止了本科生的化學課程。

01

化學真的被大學拋棄了嗎？

從不那麼起眼的大學開始，文科關停潮之後，這場關停潮，輪到化學系了嗎？

曾在雷丁大學化學系完成了自己的本科課程的牛津大學化學博士David Ryan向《知識分子》描述了他作爲校友目睹的全程。

他說：最初的官方理由是“學術表現不佳”，“因爲最近的學生調查結果不盡如人意”。但在之後的質詢會上，很多人提出了反對意見，並提到“學生調查中的低分是因爲建築條件（硬件條件）導致”，且“2024年的學生招生實際上是有所增加的”。不僅如此，“將（化學系）剩餘課程整合到藥劑學系中的計劃引起了人們對藥劑學系的能力、資源的擔心。一些藥劑學系的老師也擔心這種合併會影響他們的學生滿意度情況。基於這些原因，人們質疑：關閉化學系的決定並非化學系的學術表現，而是因爲雷丁大學目前的財務狀況原因”。

最終，雖然關閉雷丁大學化學系的提議並沒有完全通過，但該系會經歷規模的大幅縮減，“這是朝着錯誤的方向邁出的一步”，這位在雷丁大學化學系度過了美好的本科時光，並習慣將很多之後在職業和學術上的成功歸功於此的年輕化學家遺憾地評價。

根據Ryan介紹：新冠疫情後，英國通脹上升，導致大學運營成本大幅增加，但政府資助和本國學生學費並沒有相應的增加，而（學費較高的）國際學生數目又在大幅下滑，很多大學都在尋求削減成本，雷丁大學本次的舉措，便是在這種背景下做出的。

一位在英國的兩所大學攻讀過化學專業的華裔博士生對Ryan的回答表達了贊同，他告訴《知識分子》，身在英國，他的感受是化學系關停遠夠不上趨勢，而是與每個學校的具體情況和招生策略有關，而化學系，是一個很花錢的院系。

“化學專業的設備和實驗室要求都非常高，它們往往需要專門的實驗樓和更多的設施，這不僅增加了土地和空間的需求，還有更多的安全規定和運營成本。另外，如果一所大學的排名較低，難以吸引足夠的學生，便很難負擔起維持化學系所需的高額資金和設備投入。尤其是對於一些位於較小城市的大學（如霍爾等地），由於缺乏相關的化學企業和實習機會，學生在實踐方面也會面臨更大困難”，種種壓力下，小城市的大學關閉化學系，從學校的角度也就非常合理了。

這位經歷了中英兩個不同國家化學系的學生解釋：“相對於商科等熱門學科，化學系在英國的招生並不具優勢。因爲，英國本地學生普遍覺得化學屬於很難的學科，且化學專業通常要求在大一就修一些強制性專業課程，如果學生沒有在第一學年時下定決心選擇化學，錯過了一些必修課後，想要轉入化學系就會受到限制這也導致了靠學生學費存活的英國大學中，化學系的招生狀況往往堪憂”。

在這種情況下，“英國大學化學系的另一個特點是留學生的比例很高。這不僅僅是中國留學生，還有來自其他東亞和歐洲國家的學生。留學生在選擇學校和專業時，往往會更傾向於那些學校排名和聲譽較高、設施更完善的院校。因此，化學系更體現了某種馬太效應，像倫敦等大城市的名校通常能夠吸引更多的學生，這也爲學校提供了更多的資金，進而使得化學系能夠維持高標準的實驗設備和設施，形成一個良性循環：設備更好，專業排名更高，吸引更多學生，最終實現更多投入和更好的教學資源”。

當然，對於這種情況，一位在美國授教多年的化學教授向《知識分子》指出，英國的情況無法推廣到美國，這與英美的大學課程結構安排有關。在美國，因爲大部分學生要到大二才確定專業，而作爲一門重要的基礎學科的化學，相關課程會作爲其大理科通識教育的一部分存在。

這位教授講到了自己在美國的化學系TA時候的景象，不像在中國，只有部分院系纔開設化學課，美國大學本科“化學教學任務非常繁重，一個學校大半的學生都會選修化學課程，比如某知名常春藤大學每年有上千名學生修讀（本科生）的化學課，而在大部分州立大學，每年會有幾千人在上化學課，甚至文科生都在讀化學課，但最終化學專業畢業的學生可能並不多。儘管在常春藤大學，化學系（本科）畢業生可能只有個位數，但到了碩士和博士研究生的層次，化學系畢業生的人數差不多在20個左右；而在規模更大一些的州立大學，化學專業的本科畢業生大約在幾十人，博士生會略多一些，也是幾十人，規模上，都比中國要小很多”。

而對於關閉化學系的原因，前述教授解釋：“可能與學校的整體規劃有關，也可能是某些工科類院校將化學系併入了他們的材料、生化等專業，只是改了個名字。在中國的很多工科類院校中，並沒有專門的化學系，但會有化學教研室，而且其材料、環境、生化等相關院系的研究方向，仍然非常化學。”

02

生化環材，

如何擺脫“天坑”的命運？

“從這個意義上，關閉化學系，不再提供化學本科學位，與不再提供化學本科課程是不同的”，前述教授解釋。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爲“化學的本科課程不僅關乎化學，從生命科學，到環境、材料專業都需要修讀，甚至在美國，每個醫學生必須修讀過化學相關課程。”

清華大學藥學院創院院長丁勝，對這一觀點表達了贊同。丁勝認爲，知識是成體系的，基礎的課程（認知）無法跨越，所以很多生物、藥學等領域涉及到的化學類高級課程仍是需要基礎的知識作爲依託的。“當然，獲取這些基礎知識這類東西，不一定非要去上課，拿個（本科）學位，學習的場景有很多，可以自學，可以在需要時現學，但通過系統的學習，學習基礎知識，構建相關的思維，讀書、做題，目前看來仍然是非常高效的一個手段”。

然而，在新的世紀，諾貝爾化學獎多次被授予了被認爲是生物領域的工作（如基因編輯、DNA修復的細胞機制等），或是物理領域的工作（如：超分辨率熒光顯微技術、發現和合成量子點等），甚至就在去年，諾貝爾化學獎被授予了蛋白質結構預測的AI工具。這是否意味着，單純的化學領域已經不再有激動人心的突破了呢？

前述化學教授解釋：幾乎所有關於物質的科學都離不開化學，“從一定程度上，新世紀，很多生命科學領域的進展來自化學，諾貝爾化學獎多次被授予了被認爲是生物學、物理學領域的工作，不是因爲“化學不存在了”，而是因爲，那些大家認爲是其他領域的進展，本質上源自化學。

而對於化學系的本科學位，丁勝認爲，化學系在本科階段能學到的東西過於基礎，“僅僅是本科學位對從事化學領域的科研意義不大，他們需要繼續深造”。類似的情況，在生物學、物理學等基礎研究領域領域幾乎同樣都存在着，網上流傳的“生化環材，四大天坑”的說法部分也是因爲這個原因，但這“並不說明什麼問題”。

對於“四大天坑”的說法，Ryan則表示，這種（對生化環材類專業的反思），“在英美兩國也同樣存在”。

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Ryan認爲：這是因爲當前勞動力市場所青睞的技能主要是圍繞數據、建模、繁瑣勞動密集型任務的自動化處理等等，這些技能，在生化環材中有滲透，然而，總體上，“上述學科仍深深植根於經驗主義與溼實驗室的實際操作”。在面臨持續產出壓力的背景下，高效的工作方式是將理論和實驗分開，很多實驗室也是這樣做的。然而，這樣的後果是：“學生耗費3-5年攻讀博士學位，甚至再經歷3-5年博士後訓練，全部技能卻幾乎完全聚焦於傳統實驗技能的精進。最終，儘管他們成爲了實驗室操作的能工巧匠，但核心技能仍侷限於分子合成、材料製備、常規表徵測試和Excel線性迴歸……”

Ryan說：“我認爲這並不是這些學科（生化環材）的內在缺陷。當前社會對化學、生物學、環境科學和材料工程領域創新突破的需求空前迫切，待探索的未知疆域依然廣闊，新技術、新概念、新方法爲解決重大難題提供了無限可能。關鍵在於，我堅信這些學科的正規訓練與科研經歷完全能夠培養能力更多元化的學生和博士後，使他們在就業市場上也可以廣受歡迎。但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我們的培養路徑不僅僅面向‘溼實驗’，而是更多元，更跨學科。事實上，這種能力的培養反過來會激發學生的成就感、探索熱情與求知慾，使得這個團隊做出更爲優秀的研究。”

這一切，正如丁勝所言：“學科會有高潮和低谷，幾乎每個經典學科都會不斷經歷一段時間的沉寂和積累，但只要後面有了新的發現，他們還會重新變得熱門起來，因爲還存在許多生活中未被解決的問題。人類不斷有新的需求，並非已經完全解決。”

“在當前新的背景下，學科的融合會變得非常普遍，知識本身已經失去了很大意義。原因是知識本身可以搜尋或被推送，這些都會被AI做的更好。然而，探尋這些知識的過程，積累經驗而形成的認知，仍然是有重要意義的。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對文科還是理科，說任何學科‘沒意義了’、‘不存在了’，都是過於武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