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洲行動》改變了很多人對騰訊遊戲的看法。

至少在我的朋友圈裏，這個態度的轉變非常明顯。一名友商朋友，總是衝在銳評騰訊的第一戰線，但最近半年，他卻經常分享《三角洲行動》的遊玩實況。

有位知名獨立遊戲製作人，自稱是FPS苦手，但在春節期間卻點贊《三角洲行動》，表示沒想到自己成爲了騰訊玩家。

而在昨天，《三角洲行動》免費上線戰役模式「黑鷹墜落」後，它的風評再次迎來了一波高漲。

IGN、PC Gamer、Dualshockers等海外知名媒體打出測評，認爲它呈現出了高水準的電影化遊戲體驗，其中包括對經典作品的還原致敬，新時代的玩法設計等等。同時，他們還對開發組琳琅天上表達了肯定。

“重振經典FPS戰役的紮實之作”

而從我的視角來看，「黑鷹墜落」是一個值得記錄的瞬間。它代表着的，是騰訊遊戲近年求變的階段性成果——無論是去挑戰3A級的戰役敘事，還是不求直接商業回報的免費決策，它看起來都不是那麼的“騰訊”。

在「黑鷹墜落」上線前夕，我與製作人Shadow進行了一次對談。他告訴我，團隊在研發過程中，最大的改變在於完全撇開了過去擅長的科學主義，單純依靠創作驅動。

如果說，最開始他們對於戰役模式的認識，還囊括了各種商業化考量，那麼現在他有了一個新的認知：“過去拿到一個超級大IP，很多廠商會做成IP變現型產品，而我們想做價值投資，讓更多人喜歡上《三角洲行動》這個IP。”

01

完成一個

impossible mission

2021年，Shadow和琳琅天上團隊終於忍不住了。

按照原定的立項計劃，《三角洲行動》除了搜打撤和全面戰場兩個玩法以外，他們還要做一個多人合作的PvE開放世界。這是一條穩妥的路線，符合團隊此前擅長的玩法驅動和GaaS化方向。

可做了一段時間後，他們發現想要真正超越市場預期，達到所謂的“勢能傾銷”，又或者說要讓IP獲得更大的價值，還是要做戰役。

不過，FPS的戰役模式，可不是誰都能做好的。

雖然我們之前經常討論天美J3的工業化水平、射擊沉澱有多強，但FPS戰役模式稱得上游戲工業皇冠上的明珠，它的挑戰很大。

如果說，其他品類可以依靠題材、文化包裝、Boss戰、謎語人文案等方式去做敘事，那麼FPS戰役模式就是純拼肌肉，需要你完全靠純正的工藝堆疊，將每個場景細節、電影化鏡頭、人物表情、3C體驗雕刻好，這裏面沒有任何捷徑。

Shadow拿公認最強的《使命召喚》舉例，“他們積累了20年的功底，每每做一個戰役，都是過量的投入。他們可能會先做一個20小時的戰役，其中每個瞬間的細節都是極其精細的，包括場景、人物、Gameplay、鏡頭演繹等等，最終他們會將最精彩的10個小時，通過潤色剪輯呈現出來。這個標準是很高的。”

反觀琳琅天上，他們此前在電影化遊戲、內容表達方面，幾乎沒有經驗。哪怕團隊每個人N刷《黑鷹墜落》電影，深入瞭解相關的歷史背景，並反覆拆解20年前的《三角洲特種部隊：黑鷹墜落》的關卡設計，但在實際去做時，“每個人還是心懷忐忑”。

爲了補齊短板，他們決定融合歐美主流團隊的能力，找到了一家做過頂尖遊戲remake的廠商合作。在前期過程中，光是圍繞Game Design的討論就有100多頁，而技術、美術的相關文檔，同樣也積累了上百頁，每個細節都有對應的製作標準。最後，他們得出了三個pillar：基於團隊協作的戰術戰鬥，雙角色的交叉轉場敘事，以及通過戰場破損效果做戰鬥還原。

就這樣，海外合作廠商做了2年，基本把1到7關的全流程都做完了，可當琳琅天上團隊看到後，卻覺得尖叫度還不夠強烈。

具體來說，合作廠商在IP和敘事調性上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比如摩加迪沙的人文感受是到位的，包括城鎮細節、題材內容、北非文化都有一定呈現。但受限於技術力的原因，它還有更多改善與進步的空間。”於是，2023年下半年，琳琅天上開始投入人力去建設戰役模式的自研管線。

首先，圍繞畫面品質，他們決定將「黑鷹墜落」全面升級到UE5引擎。那時，市面上已經有不少UE5產品，但並非全都運用了最先進的引擎技術，而是隻是將產品搬進了UE5裏，讓它能夠運行。此前一位從業者就和我說，細想一下，就連歐美現在也沒有多少款優化得不錯的UE5產品。

Shadow覺得，如果你將最新的技術標準，與產品做好了結合，那它會呈現出跨時代的效果。爲此，他們付了不少學費，改變傳統的製作流程，並圍繞Nanite、Lumen、Real-Time Ray Tracing等技術特性，在上海組建了團隊。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發現國內基本找不到一家外包可以完美滿足他們的需求，許多技術都得自己一邊學習，一邊培養對新技術有所研究的廠商。

其次，在IP還原上，團隊覺得可以做更多電影化鏡頭的演繹。於是他們在溫哥華——整個Netflix和部分電影團隊的工廠——招聘了電影演繹的美術總監，並組建了演繹團隊，逐步用新的技術，重新做劇情演繹。

在最終的遊戲成品上，每個關卡開頭都設置了一段電影化演繹，用以串聯關卡之間的故事。這些鏡頭幾乎還原了電影裏所有經典畫面，比如黑鷹直升機盤旋在摩加迪沙上空，俯瞰整個城市；又比如在即將黎明前，小隊要經歷的摩加迪沙長跑等等。

需要注意的是，「黑鷹墜落」的敘事環節並不只是停留在播片層面。實際上，團隊想要努力將敘事融入到每個具體的關卡中。

在第五關“義無反顧”中，玩家需要面對從四面八方湧入的敵人，一個人堅守陣地。隨着時間流逝，角色逐漸支撐不住時，四周的槍聲與炮火聲會被過濾掉，自己急促的喘息以及四周平民嘈雜的響度慢慢提高，你會有種被戰場吞噬的孤獨感。最後當玩家瀕死時，環境音逐漸褪去，僅剩風聲與遠處交火的回聲，從而渲染出戰爭的悲壯。

Shadow認爲，「黑鷹墜落」一個重要的關鍵詞是impossible mission。爲了傳遞出硬核寫實而又殘酷的戰鬥，遊戲繼承了原作經典的“綠黃紅”血條設計，基本被命中三槍就會game over，甚至敵人突然出現給你一肘，你會直接歸西。

每一關的任務目標，也給予了玩家不同的困難環境。例如在建築裏抓捕幕僚時，你要清理每個房間裏的敵人，不能誤傷平民；在前往指定地點，護送步戰車時，你要注意街道兩旁隨時出現的RPG火箭筒與狙擊兵；入夜後，你沒有夜視儀，四眼抹黑，這時就要留意每一個能點亮天空的信號彈，這是存活下去的可能性……

2024年下半年，琳琅天上圍繞畫面質量、關卡戰鬥、聲音設計等方面，進行了一輪密集研發。原本，他們計劃「黑鷹墜落」會在春節期間上線，但考慮到還沒達到心中的理想效果，於是又延期了一小輪，不少人在春節加班加點，最終纔在昨天端出了這份新時代的「黑鷹墜落」。

02

不要考慮KPI，

撇掉所有科學主義

“如果說，搜打撤的烽火地帶，以及全面戰場，代表了團隊在多人玩法和GaaS化方面的能力，那麼「黑鷹墜落」就是我們對《三角洲行動》IP的詮釋。這是一個價值投資。”

Shadow告訴我，他們在研發過程中，經過了很多痛苦的時刻，縱觀國產單機領域，目前還沒有如此規格的FPS寫實戰役。其中最難的一點，在於心態的轉變。

這個心態，指的是創作思路。

我們都知道，過去騰訊在用戶體驗、遊戲設計上，有着一套嚴謹的科學主義方法論。策劃團隊會根據每個數據埋點，觀察玩家留存，並以此爲據，將遊戲完善成長線可玩的產品。比如在做烽火地帶時，團隊會看用戶的30留、60留以及遊戲時長，反覆校驗玩法，這是做好一個GaaS遊戲的根本。

但這套方法與「黑鷹墜落」的設計方向背道而馳。“現在你要追求的是一個內容，一個表達，你需要撇開所有的科學主義，單純去考慮做出來的內容夠不夠尖叫，夠不夠有特點，自己愛不愛玩。如果你還考慮各種測試數據，驗證武器平衡，那你的表達和關卡設計就會被各種條條框框所束縛。”

爲了扭轉團隊的慣性，Shadow讓所有成員都搬到了同一樓層，每當做完一個關卡，大家就會站在一起點評，討論畫面、光影是否符合標準，氛圍細節的塑造有沒有到位，關卡是不是好玩……從這時開始，「黑鷹墜落」的研發方式，變成了完全的創作驅動。

另一個例子是關於遊戲的單人挑戰以及難度設計。現在遊戲雖然有着單人挑戰的入口，但在難度上其實與多人組隊無異，它意味着玩家要一個人幹四個人的活兒。

而在24年年中時，團隊其實一直有在設計單人挑戰的難度，直到去年12月份，他們直接把這部分砍掉了。在團隊看來，多人小隊相互配合的體驗，更符合電影傳遞出的戰場感受，同時難度也更匹配impossible mission。

放在過去，我們其實很少看到騰訊遊戲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在「黑鷹墜落」的前瞻發佈會上，就有不少媒體提問難度和上手門檻相關的問題。

Shadow和我說，在做「黑鷹墜落」時，他們很多決策方式都變成了，“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是好的，能夠充分的自我表達的，那你就會很有勇氣。但如果你讓我做一個長線可玩的長青遊戲，創作的時會謹慎修改，因爲它需要很多科學的驗證。”

我驚歎於「黑鷹墜落」在騰訊內部能有如此自由的創作空間。而且，他們還決定要免費發佈，完全不考慮直接的商業回報。

事實上，Shadow告訴我，關於商業模式，他們也有過一個逐漸自洽、想通的過程。直到去年底，團隊都想着「黑鷹墜落」應該是一個收費買斷制的DLC。在我看來，這個商業模式沒什麼問題，畢竟百人團隊做了幾年，付出了極高的成本，買斷是最常見的商業邏輯。

但站在Shadow的角度，他覺得一方面《三角洲行動》已上線的兩個玩法，已經獲得了一大批玩家，遊戲有着不錯的流水保障。另一個更大的考量是，他希望「黑鷹墜落」能發揮出更正向的價值，也就是他說的“價值投資”。

“如果說，「黑鷹墜落」通過免費的形式發佈，能讓更多玩家遊玩並喜歡上《三角洲行動》這個IP，那整個產品最後能達到的勢能和上限是更高的。KPI和商業化收入只是結果，要實現這個結果的方式、動作，未必都要提錢，前提是你怎麼讓玩家喜歡上它。我覺得不作惡，不要搞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商業化，才能創造出新的價值。”

另一點變化，還體現在團隊對單機戰役的認知上。

《三角洲行動》在2023年首曝時，團隊曾說過，如果沒有單機戰役，那麼產品很難在海外站住腳跟，“那是很純粹的商業化手段，就像是你想要提高銷量，必須拉高產品質量。”

但現在Shadow有了更多新的理解。他認爲一個IP品牌的發展，需要多年耕耘。過去很多廠商拿到一個超級IP，最常見的做法就是去做IP變現，很快就消耗掉了玩家的信任，同時IP也會逐漸落後於時代。而現在他們做的投資，是想讓更多人認可琳琅天上和《三角洲行動》。

另外，經過「黑鷹墜落」的鍛鍊後，Shadow希望團隊能沉澱出做戰役模式的能力，這套管線、能力可以複用到其他兩個玩法上。

拿全面戰場來說，團隊未來或許就可以利用UE5最新的光影技術，以及對軍事細節的理解，呈現更加沉浸、寫實的全面戰場2.0。

又比如在搜打撤的烽火地帶上，結合最新的引擎和電影化演繹方式，他們可以做更多不一樣的主題題材。“新鮮的、超越預期的內容題材，加上題材帶來的沉浸體驗，結合目前已經穩固的玩法驅動，會將產品推向更高的高度。”

從個人的角度來說，我完全認可Shadow闡述的道理。當下，玩家只要喜歡，哪怕遊戲的商業化內容不夠多，他們也會變着法子給你氪金支持。但如果玩家不喜歡你，再多的商業化技巧也沒用。更不用說，「黑鷹墜落」構建的工業化管線，還有着更多長線意義。

但是，我內心依然忍不住懷疑，就算團隊想得明白，但更高層的老闆們會相信這個邏輯，並做出實際的大量投入嗎？這也是許多團隊面臨的困境。

Shadow和我說，“如果你還想着要怎麼回應、說服老闆，那你的思路就已經違背時代趨勢了。只要你堅定你做的事情是對的，相信做一個單機戰役關卡，會有很多人喜歡玩，並給IP帶來新的價值，那就這樣和老闆說好了。”

好吧，這個回答依然沒有徹底打消我的困惑，但無論如何，《三角洲行動》確實成爲了國內第一個做好FPS單機戰役的產品，並且它還得到了全球一衆玩家的認可。

03

前路漫漫，行則將至

在「黑鷹墜落」上線前兩天，琳琅天上在電影院舉辦了一場前瞻發佈活動。

Shadow坐在了第一排的靠邊處，他和工作人員說，自己很滿意這個位置，因爲剛好可以從旁邊觀察到KOL在中間試玩遊戲的反饋。

而我剛好坐在了Shadow的後方，在整場直播中，我留意到只要他回到座位上，就會拿起手機，打開直播間瀏覽彈幕。在活動結束之後，他也第一時間回過頭來，詢問我們對產品的感受如何。在他和琳琅天上這支團隊身上，我看到了做好一款遊戲的初心。

Shadow說，戰役模式是一場高質量的體驗，就像是你喫了一個不錯的蛋糕，或是看了一場好看的電影，你可能會回味，但不會每天跑去重複體驗，他們希望「黑鷹墜落」給到玩家的感受，也是類似的。“我們想要給大家送一張票，大家刷完就走，哪怕不去玩另外兩個模式。如果大家覺得好玩，給我們點個贊就行。”

回顧「黑鷹墜落」幾年來的研發歷程，我問Shadow他們距離頭部廠商，距離《使命召喚》還有多遠？

他說，在製作戰役方面，差距還是很大的，但重要的是，他們會持續投資自己的管線，當管線達到一定質量標準後，三角洲的故事就會有更多的可能性，產品也會一直跟上時代的步伐。

前路漫漫，行則將至。過去，我們一直認爲國內遊戲行業想要做出3A，做出高規格的FPS戰役，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今天看來，很多事情都慢慢發生了變化。哪怕我們和海外廠商還有距離，但只要往前路進發，我想我們終會證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