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還有人敢在國產二遊裏寫這樣的故事
BB姬 | 文
有一本1989年的書，叫《聖殿春秋》，可能是最好的中世紀背景歷史小說。它曾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和遊戲，其內容大致是說：一羣人爲了教會和至高的信仰，耗費半個世紀，建起了一座恢弘的大教堂。
爲什麼要提到這書？這裏先賣個關子，到文章最後，你肯定會知道答案。我們今天要聊的，是《明日方舟》裏，一個很獨特、耐人尋味的東西——一個已經被部分玩家留意到，並在最近愈發明顯的趨勢。
那就是：在遊戲故事裏，工人和普通人的戲份，在變得越來越重。
這次5.5週年的感謝慶典，《明日方舟》更新了敘拉古故事的二期。有兩個令我意外的地方：
一是對比上期，活動風格來了個大轉彎。
敘拉古一期，是個充滿“黑幫味”的故事。簡單來說，敘拉古是一個被各大家族統治的地區。這些家族的根基，深埋在犯罪中。罪惡浸染了這片土地，也侵蝕了所有人的血脈，家族用文明與秩序作裝點，粉飾了一場場暴力。上期故事，將敘拉古的基調展現得淋漓盡致。
誰知，這次的敘拉古活動，卻淡化了七八十年代黑幫電影的質感，把舞臺拉向了狂歡節和假面舞會。
接上次的故事，一座與舊秩序割席、受法律管轄的新城建立，名爲“新沃爾西尼”。這座新城中，就連狂歡節也獲得新生，它拋掉充滿血腥殺戮的過去，沒有了面具下的無法無天，只爲慶祝文明與秩序的建立，成爲這座新“理想之城”的象徵。
狂歡節的主題，使得這次活動的視覺效果異常華麗，角色身着盛裝，場景華美絢麗。節慶主題和麪具元素，讓人很容易聯想到威尼斯假面舞會——一項深受文藝復興風潮影響的貴族遊戲。
這次活動，從配樂到CG、人物設計，都有濃郁的藝術氣息和華麗感——彷彿它的一切都是衝着“大片”去的，連故事的臺詞，都有濃郁的戲劇風格。迴環敘事的展現手法、劇情中各方勢力的糾纏、敘拉古的高階財權鬥爭，使人目不暇接......乍一看，這顯然是個非常“高概念”的故事。
單從前瞻直播後的情形看，這風格顯然頗有成效，相關角色迎來了二創大爆發。海內外的同人創作如海嘯般湧現，社區討論度極高，看來沒人能拒絕華麗殺手的魅力。戲劇般的角色羈絆、心心念唸的角色上島……一時間，彷彿狂歡節的舞臺已經搭好，就等好戲上演了。
但就這樣，第二個意外之處浮現了。
如此豪華的舞臺，似乎也該獨屬各種“高概念”角色：家族大亨、進步先鋒、傳奇殺手……誰知，鷹角卻將一條貫穿活動的重要敘事線和高光點，給了代表工人階級的“普通NPC”。
“大人物”的光輝，以及新秩序的建立，似乎同樣迷了我的眼，讓我忘了街頭巷尾的芸芸衆生，以及託舉城市運轉的勞動者們，纔是故事關鍵。
實際上，這個做法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了——仔細回想，你會注意到，在《明日方舟》的故事裏，經常會出現這種“兩極化”的鮮明對比：在一個高概念的舞臺上，似乎該上演龍爭虎鬥的高階大戲，可實際上，大量的劇情高光，卻獻給了故事中的普通人。
《明日方舟》的敘拉古SideStory，到底在說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表面上，這是一出家族鬥爭的史詩，討論的是敘拉古表面上的文明，和其血脈中野蠻根基的衝突。
被家族統治的敘拉古，即使被籠罩在暴力犯罪的陰影之下，仍有一羣相信法律和文明的進步分子，他們想創建一個遠離罪惡的新時代。也就是，家族大佬與變革先鋒的對峙——在這次活動更新前，這是對敘拉古故事最常見的解讀，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看完新活動後，我卻發現了一層極容易被忽略的敘事。
注：以下斜體部分涉及劇透，此外，分析僅代表個人觀點，可能有記憶誤差。
敘拉古二期的故事，可以大致概括爲：
新沃爾西尼，代表着文明與新秩序，只允許遵紀守法的企業營生。家族想做生意，只能經過層層審批，證明自身合法性。然而逐利的家族們，表面守法，暗中早已滲透城市的脈絡，試圖用舊手段掌控這座新城。
敘拉古的普通人，過去一直在家族陰影下謀生，他們唯有習慣，或融入那根深蒂固的罪惡。但新沃爾西尼給了他們一條新路，於是一些人被法治與文明的理念吸引，選擇追隨改革者，來新沃爾西尼生活。
新沃爾西尼的卡車兄弟會，就是這樣一羣人。這個由貨運工人和卡車司機組成的聯合互助會，代表着普通人的視角。貫穿本次故事的一條明線，就是屬於他們的。
可這個理想的工會，也會被家族腐蝕，身處其中的人飽受威脅，家人身陷險境。這些普通人直面充滿爭議的現實後，再次對崇高的理想產生了質疑。
他們曾經渾噩謀生，隨後試圖逃離陰影，追隨理想，卻又在現實前無能爲力地動搖，落入家族密織的網。遊戲用了大量篇幅，去刻畫這羣竭盡所能自救，卻仍被現實和困境推着走的普通人。
同時，也悄悄將決定新沃爾西尼命運的扳機，遞到了他們手中。
攪局的拉普蘭德，利用局勢順水推舟，試圖扯下狂歡節一派和諧的面具，將家族野心呈於檯面。她讓家族偷運的武器赤裸裸暴露在民衆面前，撕下了粉飾太平的幕布。散落一地的武器，讓工人和普通人第一次有能力在武力上，同家族對峙。這也使局勢陷入一觸即發的危機，所有建設新秩序的努力，都可能在一聲槍響中付諸東流。
就這樣，劇情被推到了最高點。而這最高點，不是某場華麗的法術對決，而是那些飽受壓迫、滿腔憤怒的工人們選擇了拒絕繳械，他們確實依舊緊握武器，卻跟隨同爲普通人的領袖，把槍口從仇敵轉向了天空，將子彈射向被壓迫的歷史，也射向了仇恨的循環。於是一場災難被擋住了，立場和理想沒有倒下，新沃爾西尼的未來得以續存。
爲什麼我覺得兩期敘拉古活動的編排很巧妙？
第一個巧妙之處在於，兩期風格差異巨大，銜接卻自然。一般情況下，大家都不會將黑幫故事和假面狂歡節聯想到一起。但仔細思考後，又能看出二者間的聯繫。
二者同屬意大利文化圈的產物，雖然看似來自不同時代，可假面狂歡節的源頭就是黑暗的，充滿意大利貴族家庭的陰謀詭計，所以在《恥辱》《無光之海》這些遊戲中，假面狂歡節漆黑險惡。
而同時，它也確實從貴族們的私密社交活動，轉成了屬於普羅大衆的狂歡節——野蠻的時代漸行漸遠，文明的日出灑向海面，這正是兩期敘拉古活動的內核。
另一個巧妙之處則在於，當你看過第二期活動後，或許纔會注意到：原來第一期的故事，同樣是個關於普通人的故事。
敘拉古一期裏，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那個當上食品安全部部長的老頭了。他忍受一生的沉默，就是爲了在當選後的那天，用廣播告訴整個敘拉古的人民：人們不敢直視的野蠻和罪行，蔓延在敘拉古的每個角落、每段歷史中，但不要因此害怕，不要因此下跪。
在老頭的演講結束前，被派去刺殺他的卻正是一名洗車工；生命和罪惡對他來說是麻木的，他之所以接受家族的僱傭，是因爲這是他唯一瞭解的生活方式。
一期故事的最後，當伺夜試圖阻止父親用粗暴的方式，摧毀敘拉古的家族體系時，給出的理由是：如果僅僅毀掉現有體系，而不給敘拉古的人民一條新出路，他們只會在廢墟上，因爲混亂、迷茫和慣性，重新建起某種舊秩序的化身。
所以，唯有結合二期的故事，你纔會看到隱藏在華美外表下，那條屬於敘拉古人民的暗線——這是一場慶祝新秩序的華麗狂歡，所有人都可以戴面具舞動其中，但它仍是“大人物”們攪動風雲的舞臺。想賦予狂歡節新意義的改革分子、一手遮天的家族、登臺攪局的關鍵人物、甚至是獸主......他們是戲劇的焦點，也似乎是歷史發展的關鍵，敘拉古的過去現在，乃至未來，好像都由他們決定。
但故事會提醒你，真正推動改變的，還有那些數不清的，總是處於敘事角落的普通人。他們是默默無聞的龐大羣體，是敘拉古的司機、修車店老闆、工人和廚子，他們是那些在許多遊戲中，本該淪爲背景板的普通NPC。
所以敘拉古第一期的暗線是：如果這些人繼續麻木，敘拉古將不會真正擁有未來；而第二期明線的回答則爲：當他們覺醒，下定決心做出改變，那就算是被野蠻之根纏繞的敘拉古，也能在黑暗中，掙脫束縛迎來新生。
這種對普通人的重視和人文關懷，是《明日方舟》近兩年裏，一個越來越突出的傾向。這個傾向很低調，如果你沒有往這方面留意，很可能錯過。
實際上，就連遊戲的女主阿米婭，也是個逆反血統論，被撿來的普通孤兒。
這個傾向並不侷限於敘拉古的故事。上個活動「追跡日落以西」中，“推進之王”的故事，正是另一個案例。
推王的人設，是遊戲裏維多利亞的皇女，因長輩被害而逃亡，僞裝成了街頭混混幫的老大。
乍看上去，這就是標準的“龍王歸來”劇本。所以玩家一直在等待推王像那些自亞瑟王起，被講述了千百遍的故事一樣，拔出那把象徵王權的聖劍“諸王之息”，然後以維多利亞女王的身份凱旋，率領大軍，與佔領維多利亞領土的薩卡茲決戰。
雖然老套，但依舊令人熱血沸騰，因爲這是“英雄的故事”。
誰知，推王真正的故事，卻一直被困在戰爭的殘酷，以及普通人悲涼命運帶來的迷茫中。當推王最終決定戰鬥，她卻拋棄了自己的皇女身份，轉而率領一支由被拋棄的患病士兵、工人、普通人組成的軍隊，向戰場增援。
當這支隊伍挺入戰局時，在危機之中迎接與解救他們的，也不是史詩故事中的另一支正規軍，而是撼天動地，在落日之下熊熊燃燒的“城市的咆哮”——這咆哮來自爲了抵抗奴役而日夜運作的工廠，來自水道中，由昔日的路人和工匠組成的地下反抗軍。
而當推王面對似乎無人能敵的食腐之王時，《明日方舟》貢獻了一個或許是五年來最精彩的“反高潮”。食腐之王並沒有死於和某個我方英雄的史詩對決。決戰中，推王和追隨者一同衝鋒，她把劍遞給了身邊的戰友，遞給了那些選擇戰鬥的普通人，自己則用回了那把屬於工匠的錘子。
於是，維多利亞國劍就在一個個平凡的戰士間傳遞，它成爲了所有人的武器，幫他們打倒了面前一個個強敵。最終，在一位沒人知道身份和姓名的普通士兵手中，食腐之王被殺死了。
我很少看到有遊戲敢這樣處理自己的劇情；確實，這不是一個很多人等待的劇本，但它是一個值得述說的劇本，因爲這是“維多利亞人民的故事”。
故事結束後，推王廢除了君主制，讓維多利亞的歷史轉向了議會。她融掉了自己的工匠錘，將其與原本的維多利亞國劍融在了一起。
活動名爲日落，實則說的是日出的故事。直到推王的整個成長弧完結，你纔會意識到爲何她叫“推進之王”。因爲她將真正推動進步，成爲和維多利亞人民一起，推動歷史的“王”。
遊戲劇本，常常會走高概念的道路，因爲有了各種上天入地的傳奇英雄，故事才顯得刺激、宏偉。在這種史詩中，普通人似乎是沒什麼出場必要的，他們頂多是決戰中的一聲支援。
但方舟確實一次次將故事的高光，落到了普通人身上。縱使這兩年，隨着故事的發展，方舟的世界觀愈發宏大，主題愈發廣闊，文化符號愈發華麗，但它的根基，一直沒有離開普通人。
至今，方舟已經有不止一位工人身份的幹員
在SideStory「不義之財」中，遊戲描繪了一個被銀行摧毀的小鎮，居民被貸款奪走畢生財富，失去希望的年輕人背井離鄉，只剩下一羣孤獨的中老年人駐守廢墟。
活動的故事，竟然是身爲千金大小姐的傑西卡，與這些中老年人一同去搶銀行，奪回屬於他們的財物。
而當他們中的老者，最後拔槍與僱傭兵首領對峙時，憤怒地說：你們口口聲聲說，戰爭無法結束，只能控制，但你們錯了，戰爭可以結束，只是你沒有結束它的能力；因爲戰爭是由無數個曾遭它侵害，但依然如草般活下去的普通人終結的。
當老人回答對方，自己代表誰而戰時，他說：“匹夫。在你那居高臨下的注視中，失去一切，僅剩怒火的匹夫。”
“不義之財”，指的並非那場大片級搶劫的戰利品，而是在這之前，被奪走的無數希望與夢想。最後，傑西卡和這羣普通人被放逐到了拓荒地，以作懲罰，我覺得這其實是一個暗喻，因爲對世界的拓荒，可能由政府和富豪資助，由英豪發起，但它從來就是由普通人完成的。
所以在方舟刻畫的故事中，普通人的視角從未缺席，無一例外。有時是一位父親，有時是一名僱傭兵、一位教師。通過他們的眼睛，你才能看清戰鬥的真相，它們不是一場場宏偉激昂的遊戲。
當羅德島“逼格最高”的幹員Logos，在鋪墊4年後首次正式露臉時，他是以路人的身份登場的，藉着一場即興戲劇的臺詞，他說：“我追隨的並非君主，而是一種正直，一股勇氣”。
這就是爲什麼，身爲女妖王庭繼承人的他，決定換上羅德島幹員的普通制服。
同樣，刻畫“深池”故事時，聚光燈打在冷酷、推崇效率的馬基雅維利式君主角色愛布拉娜身上。可同時，你又會看到方舟用另一幅CG，展示她的妹妹葦草，帶領不願極端化的普通塔拉人，走向了麥田。
深海線，屬於超人般的深海獵人，以及基本等於天頂星科技的阿戈爾。然而哪怕在這樣的故事中，有條敘事線也一直屬於身爲普通人的流明；在SideStory「生路」裏，深海的危機也是被一位普通的阿戈爾少女化解的，即使是以理智爲代價。
就連方舟獲贊最多的四週年故事「孤星」，一個述說天才不顧世間一切，打破束縛，把時代推向星空的故事，也有守護普通人立場的赫默視角。她就像太空電梯末端的平衡錘，維持着故事的平衡，使其沒有像一個超然物外的癲狂幻夢般，飛向無法觸及的黑洞。
沙漠的宏偉，在於其遠景，但沙海是由無盡黃沙構成的，假如你低頭，不能望見身邊的顆顆細沙，這片沙漠的存在將永遠抽象、遙遠而模糊。
在文章開頭，我提到了《聖殿春秋》。實際上，翻譯家胡允桓曾批評過這譯名，因爲其直譯是“大地的棟樑”。這個名字，表面指代那座大教堂，它就像是佇立在大地上的參天立柱，彷彿上帝親自施下的神蹟，背後是輝煌的教會和信仰。
然而當書的主人公，一個赤貧的匠人，在經歷了一生的愛恨、痛苦、渴求與奮鬥後，看着那座終被建起的教堂，才意識到：這座沒有生命的宏偉建築並不是大地的棟樑，真正的棟樑，是那些耗費一生建造它的石匠、工人、農夫、教士、商人……
平凡的他們，在沒有神的世界裏，支撐起了一個搖搖欲墜的時代，也同樣是他們，將會支撐起終結這黑暗中世紀的希望。
故事可以儘可能地宏偉華麗，但它的誠意和真摯，往往存在於那些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有了他們，故事纔會具有感染力，擺脫膚淺的炫光，角色纔會有血有肉，敘述纔會真正擁有價值——我可以這麼說，但其實它們打動我的真正原因是：這些少見的敘事角度，讓我感覺很溫暖，僅此而已。
我確實很慶幸《明日方舟》能一直保有這樣的視角。畢竟，延續這樣的敘事，需要一點人文關懷，需要一點思考，需要一點善良，很可能，還需要一點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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