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繪製第四代先進核能“三步走”藍圖,第一步成功時,卻永遠離開了我們
徐洪傑在會議上(上海應物所提供)
在2兆瓦釷基熔鹽實驗堆新聞發佈會上,實驗堆總體負責人餘笑寒哭了。
現場播放的宣傳片裏,他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身影——中國科學院上海應用物理研究所的老所長徐洪傑,一位用15年建成世界一流同步輻射裝置“上海光源”,又用16年拓荒第四代先進核能的科學家。
2011年,這位富有科學洞見與戰略遠見的科學家,爲釷基熔鹽堆的發展繪製了“實驗堆-研究堆-示範堆”的“三步走”藍圖。就在實驗堆宣佈“首次實現釷鈾核燃料轉換”的一個多月前,70歲的徐洪傑累倒在崗位上,因病與世長辭。
“他是項目和團隊的領路人,可惜他無法再到現場親自講述這16年的拓荒歷程。”這是所有參與釷基核能項目科研人員心中的遺憾與悲傷。生命難以挽留,但他爲國擔當的赤誠、深耕專業的執着、賦能團隊的智慧,如同戈壁灘上的熔鹽堆熱流,持續溫暖着中國先進核能的未來之路。
拓荒者向“難”而行
從上海光源“鸚鵡螺”的光芒初綻,到甘肅戈壁灘上釷基熔鹽堆的“從無到有”,徐洪傑的科研人生始終與國家戰略需求同頻共振。
“只要國家需要,哪怕我們目前還沒有太多優勢,也要去做。” 徐洪傑常說的這句話,是他選擇科研方向的標尺。
上世紀90年代,上海光源啓動可行性和研製研究。當時,以徐洪傑爲首的“本土”團隊多是核物理專家,幾乎無人涉足同步輻射領域,很多人都對這支“跨界”搞大科學裝置的隊伍表示懷疑。徐洪傑帶着團隊,從“專家變學生”,啃下上萬頁技術文獻,在實驗室復現關鍵技術,自主研製核心部件。
2004年初,上海光源立項後,同行專家仍然對這支沒有工程經驗的年輕團隊能否建成高性能光源缺乏信心。那時,徐洪傑化身“談話專業戶”,瞭解每條關鍵路線的難點,物色重要骨幹;他建立層層負責、層層授權的分級管理體系,激發了團隊全體的能動性。2004年底開工建設後,上海光源僅用52個月就竣工並向用戶開放。
2007年,當光源成功出光時,曾經的擔憂變成了讚賞與認可。這份認可的背後,是徐洪傑“挑得起、壓不垮”的擔當與定力。
就在上海光源竣工前夕,承載着國家戰略需求的科研重擔又一次落到徐洪傑的肩頭——接續已斷代半個世紀的釷基熔鹽堆技術,爲中國發展清潔、安全的新一代未來能源。
徐洪傑毫不猶豫接下任務:帶着幾十名從上海光源“就近轉行”、從所裏各部門“專業歸隊”的骨幹,他從零開始組建隊伍;帶着核心成員“啃”完美國橡樹嶺實驗室公開的上世紀70年代240篇技術文檔;參加美國核學會年會時,他自掏腰包買回的大批原版專業書,在辦公室被他翻得捲了邊……
2014年出國時,徐洪傑買回一本記述世界核工業發展歷史的科普書《核的“第一”》。此後,他就經常問一個問題——中國的核科技核工業有哪些“第一”能被世界記住?“我們的熔鹽堆,要寫進它的續集。”
每個細節都裝在他心裏
“科學,你坑它一時,它坑你一世。”這是徐洪傑常說的一句話。
平時看似不修邊幅的徐洪傑,面對科學總是充滿敬畏。無論在科研還是工程中,他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2023年夏天,釷基熔鹽實驗堆調試時,熔鹽在管道里意外凍結,堵塞了管道,兩三個月都沒能疏通。最終,科研團隊找到了管道中的低溫點,徹底解決了問題。
“這是寶貴的實驗材料。”徐洪傑讓研究人員把管道凍堵處留存好,“管道發生凍堵是好事,經歷挫折才能成長。熔鹽堆是新堆,很多時候我們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不知道,我們必須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實驗堆項目成功驗收後,徐洪杰特地跑去跟輔助工藝總師金江說:“你們辛苦了,下一步加熱保溫,我們會重視的。”“就這一句話,讓我們心裏暖暖的。”金江說,從這句話,就能知道,徐洪傑把項目的每個細節都裝在心裏。
徐洪傑(右三)在釷基熔鹽實驗堆工地上(上海應物所提供)
2020年的一天,剛剛辦理退休的徐洪傑約了同齡人、老鄰居、上海應物所車隊長朱彬華喫飯。朱彬華問他,“你已經退休了,幹嘛還要這麼辛苦,擔這麼大的責任?”那天,徐洪傑心情特別好,他抬眼笑了笑,“嗐,我就是喜歡這個事兒!”
這份“喜歡”包含着他對核技術的熱愛,對國家使命的擔當。就在半年多前,徐洪傑還在閒聊時提到“我做到80歲,就不管你們了”——再過十年,80後、90後成長起來,完全可以挑大樑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今年9月14日上午,徐洪傑忽然離世。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還在爲次日爲本科生的開學第一課更新課件。
是伯樂更是“定海神針”
徐洪傑有一個管理信條:“一定不向下越權”。他常說:“你們能做的,我就不做;該我做的,我來做;你們做不了的,我來扛”。這種“甩手”的背後,是他對團隊的信任與培養。
上海應物所材料研究部主任黃鶴飛的成長,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2014年,從法國回國來所工作近兩年的黃鶴飛因爲“沒論文、沒職稱”,戶口辦理受阻,有公司以兩倍薪水想“挖”走他,他心中已在動搖。
在一次組會上,徐洪傑偶然聽到黃鶴飛的報告,當即瞭解他的履歷,並直接讓他擔任課題組副組長——黃鶴飛成了所裏第一個“中級職稱帶團隊”的骨幹。之後短短4年,黃鶴飛實現了職業生涯的快速跨越,不僅接任材料研究部主任,更以核心骨幹身份支撐釷基熔鹽實驗堆研發,並同步成長爲材料研究領域的學術帶頭人。
提到徐洪傑的戰略眼光,幾乎無人不佩服,公認他是團隊的“定海神針”。2009年底,上海應物所向中國科學院提出“發展釷基熔鹽堆”。2010年,當團隊還在懷疑自己能不能完成項目任務,徐洪傑已在自己的PPT中繪製出了“三步走”藍圖和發展小型模塊化堆加速產業化的路徑。
這份規劃成了引領團隊16年發展的方向。也是在這份規劃中,徐洪傑從20年後我國能源格局出發,同時考慮了釷基熔鹽堆的產業鏈佈局:推動在上海嘉定打造供應鏈基地,聯合央企解決“從實驗室到工業” 的轉化難題。
如今,甘肅武威實驗堆已實現加釷運行,成功實現了藍圖的“第一步”。由他培養起的80 後、90後團隊正在接力推進。
讓上海應物所反應堆物理部年輕副主任周翀感到幸運的是,就在徐洪傑去世前不久,她剛向他彙報了釷基熔鹽堆項目未來十年在熔鹽熱工水力方面的規劃,“接下來的探索,已經進入無人區,完全靠我們自己,但老所長給了我們一顆‘定心丸’,相信未來會發展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