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浮宮何以成爲全球時尚設計的靈感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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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浮宮是我們學會閱讀的那本書。”保羅·塞尚的這句名言,經久不衰地被引用於無數有關藝術教育、視覺素養與創作靈感的語境之中。它所指的,不僅是對於藝術史的感知訓練,更是一種思維方式的轉化——從視覺經驗走向批評意識,從圖像理解邁入文化閱讀。

盧浮宮最新的展覽《盧浮宮時裝展:藝術與時尚》爲這一命題賦予了新的維度:在這座以繪畫與古典雕塑聞名於世的博物館中,我們是否也可以“閱讀”時尚?更進一步說,時尚是否也能像一幅畫、一件雕塑一樣,承載着關於美、權力、歷史與技術的複雜話語?

這個展覽並未以慣常方式呈現時尚史的演變過程,也不主打品牌傳奇或明星設計師的個展,而是文化的視角提出一個富有挑戰性的思考:盧浮宮沒有服裝藏品,但爲何卻能夠成爲時尚設計靈感最深的源泉之一?此次展覽的策展人奧利維爾·加貝與特邀展陳設計師娜塔莉·克里涅爾在策展介紹中給出了答案。他們沒有通過對時尚藏品的直接展示來回應這一悖論,而是通過一種“視覺交織”的策展策略,將時尚設計作品嵌入歷史藝術品之間,讓觀衆從圖像、材質、結構與氛圍之中重新識別那些潛藏的影響鏈條——就像面對一塊散佈着碎片的織錦,觀衆們將在被邀請觀看的過程中,逐步編織出一幅完整的文化圖譜。

視覺文化的隱祕譜系

這場展覽與其說這是一場服裝展,不如說是一場“視覺文化譜系”的考察。從拜占庭與中世紀的金銀寶器、象牙浮雕,到18世紀的貴族肖像與洛可可沙龍,從文藝復興的紋樣美學到19世紀拿破崙三世式的浮誇繁複,設計師的作品並非被“掛”在牆上或陳列於玻璃櫃中,而是融入歷史語境之中,作爲藝術品的呼應與再創作而存在。

例如,在拜占庭展區,一件仿照聖像的金屬刺繡禮服靜靜佇立於鏡面展臺上,其肩部結構與圖案呼應着對面的聖體匣,表面的金屬線縫與寶石點綴不僅是一種裝飾手段,更彷彿延續了宗教工藝中“聖性物質”的理念。在這裏,服裝不僅是一種功能性包裹,而且是一種延續精神象徵的視覺語法。

進入文藝復興廳,盔甲、器物與馬賽克紋飾構成了另一種語言體系。一條結構感極強的裙裝,其輪廓似乎借鑑了16世紀男性戰袍的幾何切割方式,而裙襬上覆雜的十字形圖案則直接引自一件古典織毯的邊飾。這種“紋樣再生”的策略既不是簡單的借用,也不是圖像拼貼,而是某種文化內部的再組織,是在當代時尚中激活歷史感的一種方式。

當我們走得再遠一些,行至18世紀的“風格化空間”時,那些陳列於洛可可沙龍式佈景中的女裙與禮服,以氛圍爲邏輯被組織起來,而沒有按照通常的時間線索鋪展開來。如此一來,它們就不再是18世紀風格的現代再現,而是一組以結構和氛圍激活的18世紀“情緒基因”。這種氛圍的共鳴也恰恰暗合了當代時尚設計的一個核心邏輯:相較於強調敘述完整的歷史,則更傾情於在某一個細節、一個結構、一次觸感中製造出瞬間的時間斷層,讓過去與當下在一瞬間重合。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展覽沒有像通常的時尚博物館策展那樣,強調服裝如何反映社會性別、階級差異或殖民影響。它選擇了一個更柔和的展開方式,即專注於裝飾性。這顯然也是一次帶有風險的嘗試,因爲裝飾性長期被邊緣化地理解爲“過分女性化”的、“非功能性”的視覺表達方式。尤其在20世紀現代主義話語中,它更是被視爲淺薄的表面遊戲。然而盧浮宮恰恰是一座裝飾性的殿堂:從裝飾藝術部的掛毯與傢俱,到拿破崙三世寓所的壁紙與吊燈,無一不是對“美感過載”的讚頌。

當這些裝飾元素進入當代時尚的身體之中,激發了一種微妙的象徵性重構。它們不再只是“美麗的東西”,而是重新成爲身份、氣質與權力的隱喻。舉例來說,展覽中一件借用了18世紀貴婦肖像背景花紋的套裝,其華麗外表背後,隱藏的是對女性身份在藝術與時尚中不斷被“美化”的批評。而當一件採用“布爾風格”的裝飾圖樣傢俱圖案的刺繡外套出現在戰後男裝的廓形之中時,我們看到的是對歷史記憶與男性氣質的重構與挑戰。換句話說,這些裝飾不再是附屬品,而是一種“帶有記憶的圖案”,是可被穿戴的歷史、被激活的象徵,是身體對時間與文化的一種回應機制。

靈感之線:博物館如何影響時尚設計?

盧浮宮作爲“世界的博物館”,其藏品之廣闊與多樣,使得任何試圖全景式呈現其全部面貌的展覽構想,似乎都註定會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這場展覽的野心促使其勇敢面對這一挑戰。它所提出的問題十分清晰:既然這些藝術品自19世紀以來多被歸類於“中世紀”“文藝復興”或“近現代”等歷史範疇,那麼它們是否也可以像繪畫、攝影、電影、文學、雕塑或舞蹈那樣,爲時尚這一當代藝術表達的重要領域,提供活躍而複雜的靈感來源?

展覽未試圖以系統史的方式來追溯這些靈感的形成過程,而是以一種多元且開放的方式展示各種靈感關係:從理性興趣到情感依附,從直觀圖像到深層象徵。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策展策略本身也反映了時尚創作的機制:它既可能源於一次偶然的邂逅,也可能是在設計師的生活與視覺環境中長年沉澱的結果。

某些靈感的源頭可以被明確指認出來。例如,卡爾·拉格斐曾在2019年爲香奈兒設計了一件刺繡外套,其圖案直接源於一件18世紀由馬蒂厄·克里亞爾製作的“馬丁藍白釉”五斗櫥;且該刺繡則由著名工坊Lesage完成。又如,紀梵希曾在其設計中多次使用其收藏的安德烈-查爾斯·布爾設計的傢俱裝飾圖樣,比如1990-91年的秋冬高級定製系列中的重工刺繡夾克;伊夫·聖羅蘭也借鑑了布爾風格傢俱中對材質與裝飾的極致追求,特別是凸顯皇家審美的金色浮雕、對稱佈局和凸飾紋樣,將其轉化爲1984-85秋冬高級定製服中如“金框”般的浮華輪廓與浮雕感配飾。兩位設計師以高定時裝爲媒介,將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的裝飾藝術轉譯爲可穿戴的當代表達,喚起對“太陽王”時代的輝煌迴響。

還有一些靈感來源更爲隱晦、詩意,甚至帶有幻想色彩,好像一股歷史的微風,在設計師的耳畔輕輕吹拂,引來一陣文化與感官的低語。瑪麗亞·格拉齊亞·基烏里在爲迪奧創作時從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裝飾藝術中擷取形式語言;艾里斯·範·赫本則從哥特式建築中汲取線性構造;而丹尼爾·羅斯伯裏爲夏帕瑞麗所創作的胸飾靈感,可追溯至中世紀聖物胸像的神聖氛圍。巴黎世家的設計師德姆納借鑑中世紀聖女貞德的男裝盔甲輪廓,並將其內襯絲絨增添舒適度;瑪琳·塞爾和德賴斯·範諾頓參考中世紀掛毯的層次拼貼;馬修·布拉奇和亞歷山大·麥昆都曾以帕利西陶器的紋樣爲靈感基礎。約翰·加利亞諾、尼古拉·蓋斯奇埃爾,以及克里斯提昂·魯布托等人,也都以18世紀的精湛工藝爲出發點,重構了現代身體與奢華之間的關係。而對於另一些設計師——例如喬納森·安德森、範思哲乃至維維安·韋斯特伍德來說,他們在此次展覽中的作品靈感也許不是來源於某一件具體藏品,而是將整座博物館所構成的整體氛圍和符號密度作爲其參考。

展覽因此以一種開放的方式編織聯繫,既忠於視覺細節的再現,也包容了那些更自由、更主觀卻並不因此而失真的靈感重構。畢竟,博物館不僅是知識的殿堂,更是感知的樂園——在嚴謹與愉悅之間,設計師得以與藝術史展開一場感性與智性的對話。

時尚在博物館中編織藝術

此次展覽最引人深思的,是其對時尚創作邏輯的深層揭示。在策展策略中,時尚被看作一種“圖像剪接術”,設計師則是圖像的編織者,從博物館的圖錄、藝術史的象徵語言、文化符號的殘片中剪裁、重組、縫合。他們並非爲了復刻歷史,而是用自己的設計天賦,製造一種視覺上的“時間混響”。

這一過程顛覆了長期以來對時尚“快速、膚淺”的偏見。

艾里斯·範·赫本的服裝設計是一種動態建築,她將身體視作一座活的結構,並以哥特藝術爲靈感源泉,構建出一種靈動而精緻的時尚語言。其出自2012年春夏高級定製系列的作品大教堂禮服裙(Robe Cathedral), 不僅借用了哥特式建築中標誌性的曲線與尖拱形式,更像是一座由身體承載的幻想大教堂,將14世紀的聖物匣與華麗祭壇的雕刻感,轉譯爲當代高級定製的視覺體驗。時尚從未真正“輕浮”,它不過是以更即時、更身體化的方式回應社會圖像與文化結構的變動。而盧浮宮的這場展覽告訴我們:這種回應的深度可以直達文明的核心。每一次結構的實驗,每一塊織物的選擇,每一個圖案的引用,都是一次視覺與思想的博弈。

如果說過去的博物館有可能被視爲“文化墳墓”——一個將歷史固化、典藏的空間,那麼這場展覽無疑爲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想象:博物館也是一個縫紉室,是靈感的試衣間。它提供的不僅是圖像的記憶,更是思維的材料。正如展覽最後一部分所呈現的——在拿破崙三世套房的奢華空間中,設計作品以其誇張的剪裁與色彩令我們回想起19世紀末期的權力慾望與視覺暴力——我們看到的是時尚不僅“借用”歷史,更對其進行評述、轉譯乃至視覺上的再編織。

這場展覽並未對 “藝術與時尚”的關係下一個特定的結論,而是把它們其間的視覺與靈感之線展現在觀者面前。它的真正貢獻在於激活一種觀看方式,讓我們在博物館的表面之下,重新發覺視覺文化那條不曾中斷的暗線——一條從壁畫、掛毯延伸至裙襬與肩線的線索,一條連接想象、工藝與身體的隱形縫線。

而我們每一個觀衆,也都在這場圖像文化的編織之中,成爲歷史圖像與當代意識的共同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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