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釀一碟好醋?《你行!你上!》是個反面教材



伴隨《你行!你上!》的熱映,網上爆發了一場關於餃子和醋的熱議,“戰火”甚至蔓延到了學術圈。這個氛圍挺好,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真理越辯越明。
本文的寫作目的是爲三個引發爭論的焦點辨明觀念。
第一、影片究竟能否被定義爲一部人物傳記片?
第二、劇作究竟要爲天才的成長構築神性邏輯還是凡人邏輯?
第三、什麼是好的醋(隱喻)?
是不是人物傳記?歸餃子管
人物傳記片是一種以真實人物的生平事蹟爲題材進行創作的電影。
判定作品是否爲傳記片的核心要義,一是看真實性,主角可以是真實生活中的名人如政治家、藝術家、科學家等,也可以是真實生活中具特殊經歷或一定影響力的普通人;二是看核心內容是否連續性呈現人物的生平事蹟,是否涵蓋了一定長度的人生經歷。
《奧本海默》《拿破崙》《戈雅》等都是典型的人物傳記片,這個題材是每年全球電影生產的熱門,出品量很大。
《你行!你上!》從郎朗出生時講起,連續呈現了他從學琴到成名的人生經歷,且不光郎朗,郎父用的都是真名,符合人物傳記片的全部要義。

此次網上各種爭論中居然出現一種說法否認它是人物傳記片,我認爲是比較離譜的。這畢竟是知識,不是審美,有嚴格的標準和邊界。
在結構主義電影美學中,故事是文本的第一結構,隱喻是第二結構,界定題材看的是第一結構,與隱喻的設計毫不相干。餃子是餃子,醋是醋,題材是餃子的事。
既然是一部人物傳記片,中外影史諸多經典案例就成了尺子。餃子好不好喫,是個體感受;餃子好不好,是專業意見。專業批評是將作品放到影史的縱向譜系中、與同類題材進行橫向比較後下判斷。
判斷什麼呢?邏輯是皮,營養是餡。
什麼是好的皮?神性邏輯vs凡人邏輯
天才的特殊性是傳記片的賣點之一。大衆愛看天才故事,幕強和獵奇的心理得到雙重滿足,所以此類作品必定拿天才某一方面的神性大做文章。
但影史幾乎所有好的傳記片同時也給我們看到天才的多面性,呈現他們的普通甚至是瑕疵。
戈雅和奧本海默,一個大畫家一個大科學家,都沒有管好情感,傷害了妻子。諾蘭將奧本海默還原成一個普通人,將他信仰上的搖擺、性格上的傲慢、精神世界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激烈交戰呈現得淋漓盡致。
神童亦是凡人,還原神童的人性,人物才真實而立體。
《你行!你上!》塑造的郎朗卻是個扁平人物。

他的人性在哪裏呢?
傅聰和宋思衡都在公開場合坦承自己是被父親揍出來的鋼琴家,郎朗其實在自傳裏也講出了同樣的真相。而劇作卻刻意切斷天才與凡人琴童之間唯一的共情鏈接,從菜鳥琴童到世界冠軍這一路可想而知的荊棘,竟在郎朗一次次撲面而來的“我第一”中神隱了。
一部失缺真相的作品如何讓大衆認同?票房不爭氣已足夠判定它沒能爲觀衆提供情緒價值。
片中倒有一場戲記得要做郎爸郎媽的人性,那麼神童的人性呢?郎朗一次次打怪升級到底靠的是什麼動力呢?
看來中戲只教會了姜文怎麼做小品,沒有人爲他拗正創作的觀念。全片有很多小品是諾蘭想破腦袋都出不來的妙招,比如父子上火車,輸了的學生跳水池,但一盤好餃子可不是段子集錦。
什麼是好的餡?工具理性vs價值理性
餃子餡指作品的價值觀。我們都爲中國出了郎朗這樣的世界級鋼琴家感到自豪,但天才畢竟是特例,天才們的成功不具可複製性。好電影要見真理,讓大衆獵奇之後在作品中找到與自身的關聯,反思現實的問題。
縱觀全片,創作者並沒有讓我們看到鋼琴和音樂於一個普通孩子人生的意義,而只呈現鋼琴和音樂是郎朗拿第一的工具。
到了柯蒂斯音樂學院段落,創作者對“第一”的界定居然是比拼誰沒有錯音,這恐怕是連普通鋼琴教師都無法認同的單一標準,無疑是一種價值觀的扭曲。
因爲人不是機器,追求0失誤只是訓練手段而非練琴目的,技術對演奏家來說終究只是傳遞情感的工具。所以音樂不是目的,情感是目的;名次更不是目的,心智的雙修纔是目的,我們捍衛和保護的始終得是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勝利。

全片聒噪得好似一鍋雞血粥,觀衆沒有看到一張具體的樂譜,也不曾瞭解郎朗從一任一任老師那裏學到的究竟是什麼?
至於那些個說本片上的價值是父子情的觀衆更是沒詞硬誇——不是有父子兩個角色,煽一兩句臺詞,結尾加一行字幕就叫“做了父子情”。片子連郎朗跟鋼琴的關係都沒有做出層次,就別提父子情感變化的層次了。
好電影的三個價值標準是真誠、真相、真理,本片的餃子皮遮蔽真相,餃子餡又不見真理。好在哪兒我請問呢?
什麼是好的醋?幻想式附會vs符號學原理
最後談談醋。
餃子是故事,醋是隱喻,學術上分別對應電影的第一第二結構。
資深影迷不是沒見過好醋。2024年保羅·索倫蒂諾的新作《帕特諾普》開篇就點明女主角隱喻那不勒斯城,他怎麼做醋呢?分四步。
第一步,讓母親在大海中分娩。在希臘神話裏,那不勒斯是海妖的屍體被衝上岸形成的;在現實中,那不勒斯昔日的輝煌依靠海上貿易,所以人出生於海里隱喻城因海而興盛。
第二步,讓女主與女妖同名,都叫帕特諾普——帕特諾普正是那不勒斯從前的名字。
第三步,將女主設計成人類學專業的學生,後成爲該專業的教授。作者以人類學的研究方法(觀察)結構了劇作邏輯,用時間置換空間,將對女孩的成長觀察換喻成對故鄉那不勒斯的巡禮和反思。
最後一步,結尾回扣題旨,又一次精心設計場面,把那不勒斯街道縱深處緩緩駛來的一艘球迷花車比作船,讓那不勒斯的街道與海洋合二爲一,告訴觀衆,女妖回到了海里。

人是餃子,醋是城,兩者的對應性一以貫之。
由此可見,餃子和醋的關係,背後的原理是符號學。故事(餃子)是通過符號的橫向組合關係來敘事,隱喻(醋)是通過符號間的縱向聚類關係得以建立。
也就是說要想將隱喻層做紮實,作者必須找到餃子和醋之間的合理關聯,然後通過符號間的置換使意義進入更深的層次。可以說,好電影拼的就是醋(隱喻),就像演奏拼的是情感,隱喻纔是好電影對意義的延伸與深化。
說白了,設計隱喻是爲了使影片的立場得到更有效率的顯現,因而隱喻絕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串聯在一起,形成貫穿始終的象徵層面。
反觀《你行!你上!》,姜文並沒有在“郎朗”和“新中國”之間進行有效的鋪墊與貫穿。他似乎認爲,隱喻就是“我說是,那就是了”。

而那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在姜文的作品中找隱喻的人,其實都沒有真正探到影片的象徵層面。凡不能以影片的整體來檢驗的所謂隱喻,都可被視爲是一種附會。
真正好的隱喻設計是一個系統工程,它是作者意圖與影片故事的粘合劑,它訴諸於形象且深化了形象,安東尼奧尼所謂的“場景即命運”就是這個意思。
姜文顯然對高水平的創作有感覺,一直很想讓自己的作品上個境界,卻從沒學過這裏面的創作原理。所以他的作品始終有建立隱喻的追求,卻從來沒有做好過一口醋,所以纔會給粉絲留下了幻想式附會的巨大空間。
而真正的好醋沒有附會空間,作者與讀者共同摸到唯一的答案,真理不因表達方式的晦澀而不明。《你行!你上!》評價兩極分化的主因在於許多觀衆甚至學者觀念的落後,以爲有隱喻就是好片。
但“有”可不等於“好”。
《你行!你上!》來得正是時候。當前電影市場上升乏力,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國產電影的質量沒有跟上民衆欣賞水平的提高。這一場由《你行!你上!》引發的網民找醋的狂歡,客觀上印證了大家對好電影必有隱喻的認知意識的提升。
只可惜,姜文這一盤餃子裏的醋,味兒不正。當前中國正進入高速發展之後重新調整與修補各羣體關係的重要時期,郎父與郎朗的關係以及兩人的價值追求,恰可以用來對這種社會調整作絕妙的隱喻。
說醋的味兒不正,正是因爲姜文對當下的社會氛圍和民衆情緒沒有體察、沒有感悟,仍然停留在“不計代價、高速發展”的心態中。作爲一個有廣泛影響力的藝術家,這多少是失缺社會責任感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