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雜的“附近”:我與鄰居 | 文匯筆會
馬小花 攝於羅馬
這兩天看了齊澤克和項飆的對談,齊澤克對項飆的“附近”概念提出質疑,說“附近”所提倡的“紮根於身邊的事物”——比如對社區保潔和保安投以關懷,這種友善中有一種政治正確的“僞善”,只會更將這些人羣真實的內心世界排斥在外。他還認爲,項飆號召的“站在他者的角度上看待世界”,其中的內在真實可能是一個謊言,掩蓋了“你”在現實社會中所犯下的恐怖行徑。齊澤克說:儘管我關心世界,願意幫助他人,但我喜歡和“附近”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讓我想到了自己和“附近”的關係。作爲一個頻繁更換生活地的人,我住過許多社區,有過衆多鄰居,他們十分不同,我們之間的交互(不交往也是某種交互)也很迥異。項飆的“附近”行動曾令我在後現代冰冷中感到一陣心頭暖流,但現實讓我覺得,“附近”恐怕遠比想象的要複雜。
A城
女鄰居有時非常美麗,那多半是週末傍晚,我在窗口看到她穿着緊身裙子的背影,纖長的雙腿,以及回頭一瞥間的墨鏡和紅脣。她的高跟鞋嗒嗒敲打着地面——或許這只是我自行配上的背景音……她像一匹奔跑在黃昏中的性感母馬,將繮繩慵懶地挽在臂上。她似乎知道我正凝望着她,總能用一個鏡頭快切的方式,驟然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在轉角去向不明。
一個女人突出的美會讓一個空間心神不寧,鄰居就是明證。當她關上門、走下盤旋的樓道、穿過庭院長長的鵝卵石小路,整棟建築物都爲她心馳盪漾,搖搖欲墜。
她有時也顯得笨拙。下樓修剪花草,一副在夏威夷度假的模樣,戴着碎邊草帽,穿着窄窄的裹胸和牛仔短褲,打着赤腳。她不管種什麼,都沒開過花,所以她猩紅的二十片指甲便是萬綠叢中的花朵。她跪在草叢裏,拿着大剪刀一陣比劃,讓人想到希區柯克說的那句貶低美人的話:“金髮女郎就是用來(在電影裏)謀殺的。”
而她的那一片植物搭配顯然很奇特:一叢薰衣草挨着一棵聖誕樹、幾棵零落的鬱金香,以及禿了一半的灰綠色朝霧草。我有時會疑惑她爲什麼要種花,因爲庭院裏每年春天都會長出一簇簇高大的野生植物,夏天便開出密密的、巨大的穗狀黃花,比她種的那些好看多了,但我不能這麼直說。
她很嫵媚,對藝術家來說,這種嫵媚似乎是過剩的東西,但或許,又是必須的?恐怕誰也說不清其中的邏輯。但我至今仍不清楚她創作了些什麼作品,可能她向我講述過,而我沒有留下印象。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是Joseph Beuys和Nam June Paik的學生(注,當代藝術史中最著名的兩位男藝術家,皆已故),她對我強調,她曾是Beuys的“Freundin”,德語中,這個單詞同時有“女性朋友”和“女友”的意思,使我喫了一驚,不知該怎麼理解她的話。
女鄰居在家時,不喜歡穿衣服,也不喜歡拉窗簾。實際上,我也不喜歡拉窗簾。因爲我倆的屋子所相對的兩個窗口之間,是明亮的採光天井,拉上窗簾意味着房租貶值了200歐元:在這個一年有兩百多天陰雨的地方,陽光與光線多麼珍貴。
但女鄰居不穿衣服,使得我的窗口失去了大半意義,每次走近那個窗口,我都擔心看到她的裸體,我的想象是,如果她知道我的看見,她會尷尬。更別說我在窗口逗留——那就使得我像一個偷窺狂。我知道,如果我主動拉上那面與她相望的窗簾,她就能獲得更多自由,比如,她甚至可以跳到窗外的採光天井裏曬日光浴。
這麼對峙了兩個月,我選擇讓步,拉上了自己的窗簾,犧牲了一個日照超長的窗戶光。鄰居寧可難受別人,都要讓自己心情舒暢;我寧可難受自己,都要讓別人感覺舒暢。這就是她和我——一個歐洲女人和一箇中國女人的區別。這件事使我叩問自己的內心:我所秉持的東亞禮儀,是否真是一種美德?
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在樓梯間遇到了另一個她,大概是剛起牀,她臉色蒼白,形容憔悴,像一幅黯淡的中世紀素描,氣若游絲。出於下意識的禮貌,我維護了她的尊嚴,轉身裝作打開牆上的報箱,沒有直視她的臉和眼睛,側着身體與她打了個招呼。
也許是心領了我的善意,也許只是巧合,當天晚上,女鄰居來敲門,遞給我一大束盛開的白百合。她說,有人送給她太多百合,她只好挨家挨戶地送掉了。她的紅脣在百合花束後面翻動,靠着門框,她和我說起了中國的《聊齋》。
“呃……”我說:“當時的女人是無趣的——因爲男人把她們關起來了,又不許她們讀書。所以男人開始幻想有趣的女性,寫了《聊齋》。”
“當時的女人也有幻想——但是話語權遮蔽了她們,我們沒有看到一部女性編造的《聊齋》。”鄰居說。
“嗯……你說的對吧。”
“我覺得中國最美麗,最善良,最溫柔,最可愛,最幽默,最性感,最聰明,最能幹,最癡情,最傳奇的女性,都在《聊齋》裏。可惜的是,她們常常去愛一個又不帥,又懦弱,又自私的男人。”鄰居說。
我猶如X光機附體,突然看到她的大腦裏有一束光。但隨即,她跟我擁抱告別,身上濃重的香水味、煙味和體味,以及粗糙的皮膚短暫地摩擦在我的脖頸上,讓我毛孔豎起,知覺混亂。也許,鄰居某些時候是我的鏡像、和我有着某些相似,讓我對她懷有同感,而在這形象背後,始終潛伏着某個我最終一無所知的特性:鄰居對於我,像一道不可穿透的深淵。
她是誰?我不知道。她的美麗與憔悴、智慧與笨拙、歡樂與憂鬱,哪些是真實?哪些只是面具?我不得而知。
與她相鄰而居的每一天,鄰居越發顯得陌生,似乎可化約爲“我身邊的一個人類”。她的變幻像個幽靈,帶着時正時邪的氣息。當然,我會這麼認爲,實際上是我試圖看穿她的慾望。而這慾望,恐怕對她自己也是一個謎。
里爾克曾經這麼描寫鄰居:“世上存在一種完全無害的生物,當它在你眼前經過,你差點忽略並馬上忘記它。然而它一旦以某種方式無聲無息地爬進你的耳朵,它就開始發育,它孵化,甚至入侵腦部然後災難性地大肆繁殖……這種生物就是你的鄰居。”
所以,某種程度上我認同齊澤克說的:鄰居就是一種入侵性的東西,被強加在我們身上。從一個和我相似的人,到達那個令人不堪忍受的位置,必須藉助“禮貌交往”這一方式對這種共同存在的關係進行稀釋,以保互相安然無恙。
美麗的女鄰居在某天悄無聲息地搬走了,據說她患了癌症(但願只是早期)。我能理解她確實需要換一個地方,以免她不能像一個真正的病人那樣生活,因爲那會毀壞她留在這棟建築物裏的光芒,和那些不可名狀的、四處瀰漫的氣息。
B城
我在B城的鄰居,是一個時常拉二胡戲曲的黝黑伯伯,我連他家喫什麼三餐都知道,因爲他們總是敞開家門,廚房裏冒出各種味道。而我出電梯時,視線會落到他屋內的客廳上,這種前現代式的敞開,每次都讓我受創似的大喫一驚,就像不期然看到澡堂裏裸着的人體。有一次,我忍不住向物業“投訴”,希望二胡伯伯能把門關好,因爲我不想看他屋裏的樣子,不想聞他的炒菜味道,更不想聽他一整天用二胡拉着反覆的調子。但物業經過電話訪問,給予的回覆是:二胡伯伯在鄉下住了半輩子,現在已經不習慣關門了,所以物業也沒有辦法。
這大概可以歸爲一種“淳樸”。人們常說的返璞歸真,其中的“璞”是什麼?如果是這種無遮蔽的動物性,自己沒有隱私需求,沒有界限感,“璞”恐怕只是人的蠻荒慾望。鄰居的“淳樸”挑戰着我的包容度和忍耐力,雖然有時,我也會暗暗批評自己的“文明”是不是一種過度異化。
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出門跑步,看到鄰居的門關着,這倒是不尋常!又一看,電梯口站着一位阿姨,應該是鄰居家的女主人,因爲每天我也能聽到隔壁有女性說話的聲音。電梯來了,她沒有動,臉朝向走廊窗外,繼續站着,我想,她大概是在那裏透透氣。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家,驚訝地看到鄰居阿姨仍然站在電梯口,連姿勢都沒有動,她顯得孤單而憤怒,而天已經黑透了,鄰居的大門仍緊緊地關着。我直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衝突,阿姨也許是被二胡伯伯欺負了,他把她關在門外。
一股女性主義的革命衝動從我心裏湧出來,我徑直走到阿姨面前,指了指那扇關着的門,問:“阿姨,你是不是進不去?”
阿姨的情緒瞬間失控,高聲叫道:“是啊!他不會讓我進去的!”
果不其然!我想,作爲一個多年的性別平等派,今天總要在實際行動中派上用場吧!我不幫上這個阿姨,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我在鄰居門上“咚咚咚”地敲了幾下,沒人應答,阿姨急迫地說:“他就在裏面!”我高聲喊道:“叔叔,請開一下門!”
門開了,二胡伯伯穿着吊帶背心。我質問:“你爲什麼不讓你妻子進來?”
沒等反應過來,我就像被旋風吸入一個盤旋着萬千只烏鴉的黑洞,兩個老人家吵得不可開交,而且用的是方言,我幾乎不能聽懂。奇怪的是,門已經開了,阿姨並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電梯口叫罵。
我疑惑地問她:“他不是你丈夫嗎?”
阿姨的語速像子彈一樣快:“是啊,他是我丈夫!他跟別的女人住在這裏不肯回家!七十多歲的人了,他真不要臉!我今天就在這裏等,等那個女的回來,我要打死她!”
我懵了。眼前的兩人繼續用方言交戰。我轉頭看看阿姨,又轉頭看看二胡伯伯,我飛速切換着視角,心裏一陣哀嘆:原來女性主義在田野實踐裏這麼不好用!這情景,究竟該如何判斷孰是孰非?阿姨是受害者嗎?她這副嚇人的模樣,如果我是男人,恐怕也不太想回家。
我沮喪地對阿姨說:“你們好好溝通……”阿姨打斷我,一陣咆哮:“沒法溝通啊!”於是,我閉嘴了。
不知吵到了什麼痛點,二胡伯伯從門裏衝出來,阿姨快速地逃進了樓梯間,二胡伯伯於是撤回到門裏的位置,阿姨則重新衝出來……他們的叫罵如此昂揚,兩個人的脖子上長出幾十個腦袋和口舌,猶有千軍萬馬,空氣裏充滿了力比多爆裂的聲響。我感覺自己一敗塗地,只好低頭進自己的屋裏去了。
齊澤克說,在都市裏,鄰居就是一種“異形”,你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變身成讓人恐怖的樣子。而且,一旦他們變成“怪物”,就會堅不可摧,成爲純粹動物性與機械式盲目的二者混合物。此時我不免歎服他的精闢。
次日去上課,當天正好講的是編劇,我將鄰居的故事用來作練習。我給出電梯口那一幕的開頭,讓大家進行故事演繹,構想後續,學生們編出了十幾種故事,但沒有人能想象到現實版的故事能如此反轉和複雜。儘管如此,大家還是笑話了我那“無用的女性主義”:“老師,你太天真了。”是啊,我說:你們看,一個書齋裏的人,活在各種主義的假想中,介入社會的能力是極其薄弱的。因爲現實中,個體命運的展演路徑,和理論有着咫尺天涯的差距。
從那天起,阿姨經常不期然出現,門外傳來兩個老人家的高聲咆哮。我在門內持續着理論家的沮喪,一直無解。唯一意外的收穫是,二胡伯伯爲了防禦妻子的襲擊,從那天開始,時時刻刻都大門緊閉,我進出時再也不用直視那赤裸敞開的客廳了。
來源丨文匯筆會
作者丨連芷平
編輯丨蘆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