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腹地的涇陽崇尚讀書,三十年前就讀的雲陽中學讓我至今難忘 | 朱航滿

來源: 更新:

從嵯峨山俯瞰關中平原

我的中學生活是在小鎮雲陽度過的,但母校雲陽中學已在十年前消失了。它與其他兩個同樣創辦在鄉鎮上的中學合併,搬遷到了我的故鄉縣城所在地,取名涇陽中學,後來又改名崇實中學。處於關中腹地的涇陽曆史上崇尚讀書,晚清到民國有崇實和味經兩座享譽關中的書院,在近代陝西教育史上均有一席之地。但我對這種改名,一度頗不以爲然。這幾天看全國高考的新聞,寒窗苦讀的學子們邁入考場,不由得又想起備考三年的中學生活,一晃至今,也快三十年了。在諸多的學校之中,雲陽中學可能是最爲普通的一所,但留給在這裏讀過書的學生的記憶,一樣是難忘的。

我於1995年考入雲陽中學,當時爲何就讀這所鄉村中學,原因已不得而知。初中時,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不錯,按說可以考入縣城最好的中學,或許是學校所在的小鎮離家較近,也或許是初中老師直接幫我辦理了入學手續,總之我是在沒有任何選擇的無知和混沌情況下,去了雲中讀書。對考學和讀書,我曾有一種莫名的熱切和興奮。儘管這座學校十分普通,但每年都會有一些師兄師姐考上大學,他們就像一扇扇打開的窗戶,總令我夢幻般地看到未來的自己。

雲中的校舍十分破舊,但在當時的我看來,已經是很不錯了。那時學校僅有兩座兩層教學樓和兩排平房教室,宿舍樓則是兩排小平房,東側一排住男生,西側的住女生,而且都是大通鋪,我僅住過很短的時間,便搬了出來。起初借住在一位同學的家中,後來這個同學輟學當兵,我便又搬回了學校。爲了保證學習時間,我並未搬回宿舍,而是把被褥搬到了教室。晚上熄燈後,我和另一位同學便將教室的課桌拼起來,然後在桌子上睡覺,倒是分外地愜意。應是當時的學校條件實在太差的緣故,我們的這種做法,並未遭到學校的制止。而這樣的做法卻也方便了學習,節省了更多的時間。

其間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情,一度成爲笑談。有次因爲晚間學習太晚,結果早上沒有醒來,一些同學早到學校後,看到我和另一位同學還在睡覺,也不便打擾,就在教室外面晨讀。後來,我們終於醒了,正在慌忙穿衣服的當口,有位女同學推門進來了,當時真是非常難爲情。原來這位女同學並不知情,被其他同學惡作劇了。後來這位女同學到西安讀大學,我有次去西安一所高校實習,專程去她學校看她,提起中學往事,二人相視一笑。

學校只有一個食堂,沒有飯廳,學生們打飯之後,男同學便蹲在食堂外面的小廣場或者樹陰下喫飯,女同學則打到飯盒裏帶回宿舍去喫。有些家境較好的同學,會在學校附近的一些小飯館搭夥,當時感覺非常奢侈,不過現在看來,也並非什麼特別的享受。食堂的面片湯、豆腐粉條、醋熘白菜、青椒土豆片,幾乎頓頓都有,味道很是寡淡。我對食堂印象最深的,不是飯菜的味道,而是每天晚自習結束時分,食堂會打開一個窗口,在夜燈下售賣蔥油大餅和茶雞蛋。晚上加頓餐,然後再返回教室,熄燈後又點上蠟燭,繼續學習。當年在此讀書的同學,多來自附近鄉鎮和農村,家境大多寒素,故而食堂並不收費,而是採用收糧票的形式,無論飯菜,都可以用糧票來兌換。糧票則只需學生從家中帶糧食來即可。我學習很努力,成績也很不錯,但糧票總是拮据,常常不夠用。班裏有位女同學,家境較好,性情爽朗,曾邀我去學校附近的小餐館喫飯。記得好像也不過是餛飩之類,但對我來說,已經很是美味了。這位女同學的舉動,頗有江湖古風,令我至今難忘。還有位女同學Waner是姑姑同村的,算是遠親,也常常接濟我。

Waner是個很溫婉的女孩,後來我才知道她還是天主教徒,因爲村裏有個教堂,很小的時候,她就跟隨家人信教了。有次我與她談起未來的想法,她說自己想成爲一個修女,當時聽後真是非常喫驚。但也或許是因爲與Waner的這種特別的關係,我與她彼此都有好感。幾年前,姑姑因癌症病危,我專程回去看望,她提及我和Waner的往事,一臉的笑意,但說來都是瑣屑的記憶。因爲與Waner在一個班級,我在下課後往往並不着急去喫飯,而是把作業寫完後,纔想辦法解決肚子問題。後來發現,每每這個時候,教室裏就只有我和她兩個人,且都沉默着。大約高二的時候,有位同班女同學突然輟學了,原因是有個小學需要一名民辦教師,她在家人的努力下,去填了這個位置。我和Waner對這位女同學的選擇很感遺憾,但也無能爲力,我們曾一起在週末坐車去那個位於山下村子裏的女同學家中看望。記得車停靠在一條山邊的公路旁,我們先在一棵蘋果樹下乘涼,說起人生的選擇,至今想來都是無限地懷想。那天一起步行到了村子,又在簡陋的小學裏,找到了那位女同學。再相逢,我們都是既高興又感傷。

我的中學時代很有收穫的事,可能是有幸加入了一個文學社。記得讀高中不久,有個名爲文川文學社的社團招納新生,我寫了篇散文上交。過了很久,已忘記了此事,忽然有位學長通知我參加社團的活動。我是後來才知道這個社團是由一位畢業於陝西師範大學的老師創辦的,在那個年代,我們的學校很難有這樣的名校畢業的老師,而這位老師因爲一個特殊的事件,被分配到這偏僻小鎮來教書。他來到後,很快創辦了文學社,並邀請一些作家來授課。記得有位雜文家來講座,談到他的一篇雜文獲獎後,他去北京領獎,在西單的圖書大廈買到了一本印有他的散文的選集,帶着那本書,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心裏充盈着滿足與快樂。我的老師則在一次文學講座中,分享了問世才兩年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還多次談起他的大學生活,使我們在貧瘠中也有了詩意的感受。記得他說有次去拜訪中文系的一位教授,看到教授心無旁騖地讀書,而家中到處都是書籍,那情景令他頓感一種學問的神聖。文學社不久就停止了活動,因其無益於應試,活動終於寂寥,而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這位老師的調離,但在我的心中,卻種下了文學的種子。

中學雖然學習緊張,但我還是頗愛讀點課外書,特別是一些文學作品。學校並沒有圖書館,附近也沒有像樣的書店,當然也沒有零錢去買書。課本之外的讀物,是極爲貧乏的。我的那幾本課外書,多是在一家滿架惡俗讀物的租書鋪子裏搜尋來的,這也讓我有了飽讀詩書的虛榮。記得我曾租過司湯達的《紅與黑》、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還有瑪格麗特的小說《飄》。大哥曾從大學帶回一冊《平凡的世界》,我則在同學處借過一冊《穆斯林的葬禮》,Waner借我一冊她很喜歡的長篇小說《第二次握手》。有次我在學校的報欄裏讀到周國平的散文《愛與孤獨》,高二去縣城考試,竟在新華書店裏看到了這本書,便傾囊購下。我還借過一本餘秋雨的散文集《文化苦旅》,那是一位親戚在她讀大學時的紀念。記得讀完這本書,是在週末的校園午後,分外寂靜,我忽然看到校園圍牆外的麥田裏升騰起了火光。我對魯迅的偏好,並非因爲入選課本的他的小說和雜文,而是偶然在一本教輔書上讀了魯迅的小說《傷逝》,令我看到了一個感情細膩又沉鬱的魯迅。後來我還在學校地攤上買過一套《魯迅文集》,但並未細讀,直到上大學後才翻讀一遍。

我在學校的書攤上還買到過一本書,書裏的內容,全是北京大學的學生談他們怎樣進入到這所中國最有名的高等學府。那些文章談學習心得,也談應試技巧,但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對於作爲最高學府的北大的嚮往與虔誠。這本書的作者大多是北大中文系或歷史系的學生,受他們的影響,我做出了一件影響自己一生的決定,便是在高三已經過半的時候,通過在學校任教的親戚,把自己從理科生改成了文科生,並很快把座位從二層樓的教室,調換到了一個土坯房子的教室。現在想來,這是一個十分大膽的決定,但當時我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並打算來年再努力。

從理科轉到文科後,Waner基本上每天都會到我所在的文科班來看一眼,但並不與我言談。我們這種默契,很快被同學們發現,當時距離高考時間很近了,也只能有意地保持着疏離。直到有天晚自習後,只剩下我一人在教室裏學習,她來到文科教室的後門,像往常一樣張望一番。不知爲什麼,我大膽走過去,約她一起到校園外去散步。那天晚上,月光如水,至今還記得我們約定一起考上理想的大學。

唐崇陵的石像生

我中學時在班級裏擔任過一些學生職務,也會偶爾組織一些班務活動,但最有意思的,便是曾在高考前自發組織過一個學習小組,由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學一起互相幫助、共同提高。我還策劃與學習小組的同學在週末去遊玩過幾次,其中一次是騎上自行車,前往嵯峨山下的唐崇陵,因爲那個陵墓就建在小組中一個同學所在村子的田野裏。我們把自行車放在田地裏,然後爬到了崇陵,看到那些被風吹雨刷的石像生,依然儀態莊嚴,氣象森森。再一路爬到嵯峨山頂,眺望着廣袤的關中平原,山河壯美,黃土肥厚,我們都被這風景震住了。嵯峨山上,松樹成林,寥無人跡,我們在松蔭下聚餐、談論、拍照,忘記了苦累與煩悶。幾年前,我回鄉,到縣城拜訪一位朋友,他的辦公地點旁邊就是崇實書院舊址,書院已經破敗,僅留殘跡。他給我講了許多書院的往事,講了故鄉人對於讀書的尊崇,還講那些從故鄉走出的優秀讀書人,許多故事都是我未曾聽聞過的,很是加深了我對這片土地的認識。去年初夏,回到老家,翻出當年在嵯峨山上的一張合影照,當年同遊者早已四散各地,也失去了聯絡。我再次去了崇陵,又爬到了山頂,想起了這些悠悠往事。

唐崇陵的石馬

高考即將來臨之際,記得有天傍晚,天極熱,校長召集高三文科學子們開會,大體是談論高考事項。還記得那個教室已經很破舊了,三個文科班的學生大約一百五十多人,擠在一個教室裏。這個會議,是師生的交流會,但更多是爲我們鼓勁和加油,希望大家都能有個好前程。但氣氛卻是有些壓抑,因爲文科生一個班每年也就寥寥數人能夠考上,大多數人只是爲了一點希望而在堅持。會議結束,校長希望能與同學們更多交流,但當時有問題大家也都不舉手,偶爾會用小紙條寫上一個問題,傳到臺上。記得我寫了一張紙條,大意說在中學讀書三年,感覺就是爲了應試,對於成爲一個理想的人沒有幫助。校長看了這張匿名小紙條,表情很是異樣。對於在高考臨近時刻還有學生會有這樣的想法,顯然有些無奈,但還是當衆唸了出來,表示了最大的理解,但他仍然希望學生首先考上大學,再找到屬於自己的新天地。現在看來,當時的我,有了一點獨立思考,但在那種環境下,真是少年意氣了。

一個月後,我參加了1998年的高考,隨後填報志願。很快成績揭曉,我被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Waner卻落榜了。

2025年6月8日,高考第二日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