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教授自述:當我在微短劇裏偷聽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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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短劇興盛起來。短劇的觀衆有時會幻想自己成爲無法企及的存在,富可敵國或者法力無邊,但短劇的宗旨不是提供替代現實而是提供情緒價值。通過製造和重複帶有強烈爽感的人設、情節與語彙,短劇將觀衆暫時帶出人際關係的煩亂與糾結。

短劇中有一類“偷聽心聲”的情節頗受歡迎。壞人巧言令色陷害好人,但是好人嘴笨,必須有人替他把真相捧到關鍵人物面前,纔有機會實現局勢的反轉。這類反轉放在長劇中,必定要經過更多波折,但在短劇快意恩仇、殺伐決斷的氛圍中,觀衆沒有持續受虐的耐心,既然好人口舌不利,那就讓他用心聲把話說出來。

最基礎的偷聽心聲情節是這樣設定的:其一,主人公重生或者穿書進入劇情,不僅明辨善惡,而且能夠預測未來,其預言以心聲傳出;其二,主人公的心聲不能被反派察覺,只能被關鍵的正面人物聽到;其三,在結局到來之前,主人公並不知道心聲被人聽到,所以他的心聲一直是真誠的。

比方某一家人,養子受到全家寵愛,卻與外人勾結陷害親人,好在他邪惡計劃的每一步都被這家親生子準確預判,而此預判又通過心聲被在場親人聽到,一來二去,信任的天平翻轉。

在此設定的基礎上又發展出種種變體。《全員讀心,我成了皇帝手中一把刀》讓在場公衆也能聽到心聲。女主人公有系統加持,足以逢凶化吉,但只要她與系統對話,所有的人都能聽見她的心聲。然而,如果有人想要說破這一點,就會喉嚨嘶啞,口不能言。

有些劇中出現了有意控制的心聲,比方在《步步心聲》中,家人可以聽見女主的心聲,他們藉此控制女主,將其迫害至死。女主重生後,利用假心聲實施報復。《全家偷聽反派心聲,我負責篡改》中,惡毒女配利用傳播心聲的能力蠱惑他人殘害女主,後者重生後,可以提前聽到女配的心聲,改動後再行發出。不僅如此,她還能讓女配的真實心聲不由自主地流出,使其低劣人品畢現人前。

不管如何變化,偷聽心聲因爲設定性太強,很容易成爲俗套,但是以誤解讓觀衆虐心也是俗套。觀衆痛恨猶豫不決的好人,也痛恨眼盲心瞎的庸人,更甚於痛恨巧舌如簧的惡人。

《全家偷聽心聲,重生後我笑了》中,養子魏勝憑藉發送心聲的本領,將真兒子魏弘陷害致死。魏弘重活一世,痛定思痛,一改過去的瞻前顧後,矢志復仇。他看清家人們之所以輕信心聲,不是因爲蠢,而是因爲壞。這部劇中以暴易暴的痛快頗爲粗糙,但它提出的問題卻能刺痛觀衆:爲什麼僅憑一人心聲,就可以棄親人如草芥?

在《真千金被讀心後》中,作者穿進自己剛完成的小說變成惡毒女配,小說女主因爲可以被聽見心聲且有預言能力,受到所有人信任,女配要扭轉命運,只能一次次背離既定情節。這個過程相當兇險,劇本有自己的意志,哪怕作者也不能隨心所欲,否則將遭到反噬。恰恰因爲身爲作者,女配痛切地意識到,有些人的心聲明明十分可疑,卻可以迷惑幾乎所有人,因爲它更符合情節的套路,或者說心聲的真僞就在套路之中。偷聽心聲雖然十分孩子氣,但是聽者與被聽者並不完全天真。

所謂偷聽心聲,其實是偷聽人的內心獨白。那麼,人爲什麼會有獨白,又爲什麼想要偷聽他人心聲?

批評家詹姆斯·伍德寫過一篇短文《意識簡史》。文中說,堂吉訶德要開啓騎士的旅程,塞萬提斯給他配了一個隨從桑丘·潘沙,不管騎士如何特立獨行,總要有可以說話的人。可是,堂吉訶德派桑丘去尋找意中人杜爾西內婭,這段時間他就沒人說話了,於是他對着自己大聲說話。伍德認爲,獨白中的堂吉訶德並不“思考”,他所想的一切都是可以說出來並且被聽到的。現代人視爲理所當然的內心世界,對他來說並不存在。

《堂吉訶德》雖然是小說,卻靠近戲劇。在戲劇表演中,演員會來到戲臺前沿吐露心事,既是對神明說話,也是對觀衆說話。這與短劇的情況倒是異曲同工,短劇中被偷聽心聲的人,在心裏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他們既是要說給劇中人聽,也是要說給觀衆聽。哪怕是成年人穿越到嬰兒身上,也會像嬰兒一樣,急切地要把每一個想法表達出來。短劇的空間就像戲臺一樣沒有聲音的死角,甚至喫瓜羣衆的竊竊私語(所謂“大聲蛐蛐”)都會被聽見,因爲觀衆想要它們被聽見。

不過伍德說,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情況又有所不同。當麥克白獨白時,觀衆感覺是在偷聽他並不想在戲臺上公開的心事,包括他婚姻裏的隱私和他滔滔的悔恨。在伍德看來,這樣的戲劇更接近於小說。他邀請我們一起偷聽《罪與罰》中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並問:拉斯柯爾尼科夫靈魂的每一面都向讀者袒露無遺,但是這個靈魂是怎麼發明出謀殺婦人的理念的?換句話說,爲什麼我們以戲劇觀衆的方式去聽,卻聽不到最想要聽到的東西?他的回答是,人的意識至少包括三個層次:最上面一層是可以公開講出來的動機;第二層是潛意識的動機;第三層是,人們既想掩蓋自身又想敞開自身,他們爲自己製造隱祕的內心世界,又將之暴露給更高的存在。

這顯然是一個小說讀者的見識。有經驗的小說讀者不指望一切都能直接偷聽,而且不奢望一切聽到的都能被理解,這樣反而能聽得更多。

短劇的觀衆應該並不想要聽到那麼多。他們只想聽到可以公開講出來的動機,不想去探究人性潛意識的幽谷。這倒不是因爲他們特別膚淺,而是因爲他們不必去索求短劇不感興趣的深度。有一種看起來比較有深度的偷聽,是角色與自己的幻覺人物對話,這其實是對無意識的自我的偷聽,這種偷聽至今仍是美劇的保留戲碼。但是短劇中沒有這種戲碼,因爲短劇中很少有真正分裂的人。

極少的較爲接近的例子,是《讀心瘋帝后,驚豔后宮》中的皇帝因爲幼年時母親被殺加上被惡人恐嚇,變爲雙重人格:白天是暴君,喜怒無常;晚上變成七歲小孩心智,只知道要喫要喝。不過這兩重人格並不見面,他們最大的矛盾是白天的皇帝想成爲女主更愛的那一個,所以彼此更像是情敵關係。穿越而來的女主作爲貼身丫鬟周旋於兩重人格之間,白天靠讀心,晚上拼廚藝,雖然伴君如伴虎,但感情日篤,精神上也逐漸放鬆。有時白天的皇帝在背後喚她,她以爲是心聲,不管不顧,讓皇帝十分委屈。隨着皇帝扳倒惡勢力,兩重人格合二爲一,偷聽心聲就不再是保命的手段,更不是自我發現的幽徑,而成爲賢妻馭夫的本領了。

事實上,在有些劇中,主人公寧願放棄這種異能。《外室一身反骨,讀心王爺日日添堵》中的王爺,在沒聽到女主的心聲時,纔會相信她是在說真心話。《步步心聲》中,男主發現已聽不到女主心聲時反而釋然:“雖然聽不到了,但我還是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當我們開始信任一個人時,心聲與言語就不再涇渭分明,傾聽與偷聽也不必截然對立。短劇觀衆本能地不喜歡祕密也不喜歡分裂,這確實有可能使他們錯過一些複雜的東西,但是他們明白,真正解決問題的不是偷聽,而是人情。

伍德所說第三層次的自我意識如何理解?人們掩蓋自身,卻又把內心世界向一個更高的存在敞開,如果這也是心聲,又由誰來偷聽?伍德談到《聖經》中大衛的言行,一般人覺得難懂,但他在上帝眼中是透明的,上帝是他真正的觀衆。

今天的上帝是誰?在《被全網讀心後,我成全民團寵》中,修仙界的玄門老祖墮入凡間成爲全網黑的女明星,在綜藝節目中遭到同爲嘉賓的繼妹的陷害,好在全網觀衆都能聽見她的心聲,漸漸被她直率、毒舌甚至瘋癲的個性打動,更不用說她不僅身負法力,還隨時能爆出驚天大瓜,於是迅速成爲全民團寵。這本是喜劇設置,卻又分明是一個“賽博審判”的情境:一個人在不自覺中袒露心聲,交由“全網圍觀者”判定忠奸,以支持人數直觀顯示判決結果。

要讓自然流露的心聲符合期待,實在是比說話得體更難的事情。在《被全家炮灰讀心,真千金作成團寵》中,真千金綁定了全員厭惡系統,厭惡的人越多收益越大。她千方百計讓人厭惡,不料心聲外泄,別人識破她心口不一,反而對她越來越有好感。然而,圍觀者可以因某一心聲“路轉粉”,也隨時可以因另一心聲而“粉轉黑”。“全網圍觀者”是最難取悅的,正是他們佔據了上帝的位置。在此圍觀中,那本該深藏的心聲,成爲福柯意義上的全景敞視社會中的凝視對象。

羅蘭·巴特另有一種立足於聽覺的想象。他認爲當代社會的“聽”已經發生變化:一方面,不再有將自己交給別人、供認不諱的說話人;另一方面,也不再有隻能對說做出被動反應的聽話人。聽與說的位置不再固定,一種聲音也不必與確定的人綁在一起。

這倒是很符合“聽書”式閱讀的情形。“聽書”給文字加上虛擬的人聲,甚至藉助AI讓古人開口說話,讓讀者在接受信息的同時,感受一種“分離的身體”(借用巴特的術語)。“分離的身體”只是身體與聲音虛擬的共在,卻可以滿足我們對交流並不徹底的需要。短劇中的偷聽心聲同樣如此。聽者可以偷聽他人的獨白,卻不必與之做可能導致欺騙的互動。這是一種將被凝視的壓力降到最小的交流,對於自認在人際關係的泥潭中舉步維艱的萬千觀衆來說,它是比“全網圍觀”遠爲可親的情境。在此意義上,所謂虛擬,不是打折扣的真實,而就是大多數人想要的真實。提供這種真實,正是短劇的情緒價值。

但是,虛擬的真實也並非唾手可得。雖然看短劇的我們想要回到一切可見、可聽的簡單狀態,但是一次次看人如何偷聽心聲,也會有超出爽感的體驗。劇中的偷聽者不得不接納那些並不爲他而發的所思所想,既然選擇了偷聽,就不能干預正在獨白的人。而作爲觀衆,也有機會重新認識邊界感的意義。

在《穿書後靠讀心被權臣龍夫嬌寵了》中,穿書女宿主寄身權臣妻子的角色,覺醒了偷聽心聲的異能,輕鬆拿捏戀愛腦丈夫,但後者頭腦中時時閃現原主對他溫柔以待的情景,而女主也暗自與原主的魂魄立下替其洗冤復仇的約定。雖然兩人關係如膠似漆,卻各自將其與原主的祕密藏於心底。短劇此時聯通了現代小說所提供的文學經驗與情感教育:他人的世界並非都能以真實的獨白與偷聽獲得。或者更進一步:人與人最美好的時刻,是相互間懂得卻並非完全透明的時刻。

此處我們似乎是在爲聽見心聲的短劇賦予情緒價值之外的意義,如果這是可以的,那它的基礎也不是某種原則,而只是一種有賴運氣的共鳴:不僅霸總,任何他人都是“無法企及的存在”,但我們仍然有機會聽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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