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單的天鵝
我在烏蘭浩特洮兒河岸邊的稻埂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河堤陡而草深,不時驚起一隻適機捕食的雀鷹。野雞嘎嘎叫着飛遠,唧唧的水鳥叫聲、風穿過楊樹的浩蕩聲、蘆葦刷刷搖動的聲音,熱鬧了曠野。
路遇一隻落單的天鵝。
城裏,路邊的樹葉就好看了那麼幾天,金黃,蠟質,半透明。緊接着,寒潮,樹葉薄了,萎了,失了水分和顏色,暗臉蓬頭。枝頭沒來得及變黃的葉子還掛着,不停地抖。刷的一下,北國的冬天快來了。
樹葉都入夢了,河水凍沒凍呢?挑一個下午趕奔洮兒河。天冷了,河裏的野鴨子們是不是飛走了呢?
車到河邊,河水湛藍湛藍的,沒見到成對的野鴨,河裏遊着一隻潔白的天鵝!
鳥兒們成羣結隊去南方了。之前在錫林郭勒草原,車行路上,看見雁陣。它們真的是“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變換着隊伍,在遼闊的天空南行。我回到科爾沁草原的家裏,看到郊外也有不知名的鳥兒一雙一對地向南飛。這隻野生的天鵝,是我50多年的人生裏在烏蘭浩特郊區唯一的遇見,它是掉隊、落單了嗎?它是在休息嗎?在寒波里食用洮兒河的水草,積攢體力,好追趕隊伍?
我下車,輕輕合上車門,悄悄踩着枯草往河邊走。渠幹了,蘆葦和荒草在夕陽裏金黃金黃,伴着涼風,呼嘯。我悄悄跟着天鵝走,它往前遊,我一點點靠近岸邊。河水明顯枯瘦了,釣魚人踩出的小徑在草裏一條條顯露着,岸邊依然陡峭而讓人心驚,但我顧不上看路,只顧跟着天鵝走。忽然,太陽隱進雲層,天鵝一下子就不是白色的了,它成了藍色,它和太陽一起隱,隱進寒波。我努力找它,找到了流動的水波里往前遊的藍色身影,又一瞬,脖子白了,身上白了,陽光又讓它脫去隱身衣。我看一眼腳下小路的當口,天鵝看到或聽到我了,高高蘆葦後面的水面上有撲騰撲騰的聲音。它先是貼着水面撲打着翅膀前行,再調高角度,奮力拍翅,再調高,像飛機起飛那樣飛起來了!背景先是衰草,再是樹梢,接着就是天邊一大條厚厚的雲層。它奮力飛着,可能是看到下面全是收割後的稻田,它調轉了一下方向,飛到團結橋那邊緩緩落下了。
我驚飛了一隻落單的、正準備在這片河面過夜恢復體力的天鵝。
稻田裸着齊刷刷的稻稈,或成行,或成趟兒,或拐一個大彎,整整齊齊,排兵列陣。誰是它們的敵人呢?天空飛過來鴉羣,一大片,黑乎乎地落在稻田裏。風過,稻稈動了,尖利肅蕭。鴉羣起飛,迴旋,與稻稈對陣。
原來河水是這樣結冰的。有一些先凝固了,它們不與冬天制衡,它們以靜制“凍”。也有抗爭,鏡面一樣靜止的區域越來越大。也還有流動的水,它們流啊,流啊,在秋風裏流,在立冬前後流,與薄冰隔出一個偌大的圓圈。就是在這個圓的阻隔裏,它們日復一日奔流,再縮小領地,一步步被凝固。我替天鵝感謝這些勇敢的水波。
回程,還想着那隻天鵝。它還會在夜幕來臨時回到洮兒河嗎?團結橋離村子近,有沒有人傷害它?它從哪兒來?是遙遠的西伯利亞還是“亞洲第一溼地”額爾古納?它飛了多遠,爲啥和家人走散,它還能找到隊友嗎,它還要再飛多遠?據說候鳥分林鳥和水鳥,林鳥飛越崇山峻嶺,水鳥則沿着有水的地方飛,沿着海岸線飛。它們體內有着神祕的基因記憶,出發前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地,那裏是另一個家園,有豐美的水草,有溫暖的氣候。飛啊飛啊,它們沿着固定的路線飛,在最適當的季節飛,或在白天受地球磁場指引,或在夜晚循着月亮的召喚……那這隻天鵝,是夜航嗎,是小憩嗎,明天這個時候,我還能在夕陽下見到它嗎?
我喃喃,真是漂泊啊。愛人說,多自由啊。
後來聽說,這是一隻失了伴侶的天鵝。它在這片水域停留了十幾天,攝影師發現了它,留下很多它獨行的照片。(作者:行草;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