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陸雙月灣
當車子駛出蔥蘢山巒,廣東惠州雙月灣的面目終於豁然展現在眼前——兩彎新月般的海灣,靜謐地依偎着伸向遠方。甫一落腳,那溼潤、微鹹的海的氣息便熱切地裹挾而來。我踏進細軟的沙裏,腳底觸感如綿,溫熱細膩的沙子從趾縫間柔柔溢出。眼前的海,水波粼粼,彷彿無數晶瑩的碎鑽在陽光下跳躍。遠處浪花湧來,輕輕拍打着海岸,那聲音如絮絮低語,溫柔地舔舐着沙灘,然後又不捨地緩緩退去,留下一條條溼潤蜿蜒的印痕,那是大海寫給陸地的一封封溫存的情書。

黃昏時分,海灘上喧囂漸退。我尋了一處礁石坐下,凝望夕陽。那輪紅日,竟似熔化的金色液體,帶着濃稠的光暈,一點點沉入大海。海天相接處,先是被染成一片火焰般的橘紅,繼而又徐徐暈染出醉人的紫紅、夢幻的粉紫,最終漸漸沉入靛藍。雲朵也被浸染得層次分明,如打翻了畫師的調色盤。海風漸涼,帶着暮色深沉的氣息,裹挾着海水鹹腥的餘韻,拂過面頰。海浪的聲音變得清晰而富有節奏,彷彿大地沉穩而悠長的呼吸,在暮色四合裏愈顯渾厚低沉。

次日清晨,天微明便有朋友喚我趕海。漁村老人領着我們,踏着涼而柔軟的沙,去尋覓大海退潮後慷慨遺落的珍寶。灘塗上,密密麻麻的小孔如星星般遍佈,老人眼明手快,只消一鏟子下去,便掘出一隻肥美的白貝。我們依樣畫葫蘆,彎腰在沙裏細細搜尋,每每發現一枚貝殼或一隻匆忙逃竄的小蟹,便收穫孩子般的歡樂。海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無數小巧玲瓏的貝殼,被海水打磨得圓潤光滑,在晨曦下閃爍着細微的光澤,如同大海悄然灑下的碎鑽,鋪滿了整個退潮後的灘塗。
午間,尋到一處漁家小館。剛坐定,一盆奶白鮮美的魚湯已端上桌來。湯色醇白如乳,熱氣騰騰間,鮮香四溢,直鑽肺腑。湯中臥着幾塊魚肉,雪白細膩,入口即化。隨後端上的海蝦,殼紅如霞,肉質飽滿彈牙,只需清蒸,便完美封存了大海最本真的鮮甜味道。漁民們深諳大道至簡之理,食材的新鮮,便是無須修飾的絕頂美味了。海風從敞開的窗子吹入,裹挾着海浪的氣息,也攜來了幾縷遠處漁船上剛曬起的鹹魚味道,這腥鹹與桌上海鮮的清甜交織,竟成了此刻最真實也最富生趣的漁村滋味。

午後信步漁村深處,斑駁的牆壁上,時光刻下了深深淺淺的印記。村盡頭,一座小小媽祖廟安靜地矗立着。廟宇不大,講述着媽祖平息風浪、護佑漁船的傳說。
黃昏,漁船陸續歸來,馬達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海面的平靜。船身披着夕陽的餘暉靠岸,漁民們開始卸下滿艙的收穫。銀亮的魚在甲板上跳動,岸邊漸漸圍攏起人羣,有收魚的商販,有好奇的遊客,也有等待家人歸來的婦孺。空氣裏瀰漫着濃烈的海腥氣,夾雜着收穫的喜悅與勞作的疲憊。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龐在暮色中顯得黝黑而生動,他們拖拽着沉重的漁獲,嘴裏呼喝着號子般的調子。那聲音粗糲、沙啞,卻有着海浪般原始而堅韌的節奏,與船身碰撞碼頭的悶響、魚兒在筐裏跳躍的噼啪聲,交織成漁港黃昏特有的交響。
夜深了,我獨自踱回海邊。白日裏喧囂的海灘,此刻只餘下海浪不知疲倦地絮語。我仰頭,滿天星斗如被隨手灑落的鑽石,在墨藍天鵝絨上熠熠生輝,銀河橫貫天際,浩瀚無垠,沉默地宣示着宇宙亙古的尺度與法則。
我靜立良久,腳下的細沙已被夜露浸得微涼。雙月灣的奇景固然是造物的妙筆,然而真正令心絃顫動的,卻是此地悄然凝結的時光印記——礁石上鹽霜斑駁的刻痕,漁民臉上海風蝕刻的皺紋……它們不是明信片上奪目的風景,卻是這片土地最深沉的心跳。

海浪不息,亙古如斯地衝刷着岸線。旅人終將離去,但雙月灣這海陸相遇的奇觀,連同它懷抱裏那溫熱的人間煙火,已然在我心底刻下印記。(作者:張熙;編輯:宋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