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小雪
小雪,說是節氣,倒更像一個輕之又輕的提醒。天是灰的,一種絨布樣的灰,透光,卻不透熱。有些東西落下來,是雨,還是雪?辨不真切。江南的雪總是這般矜持,不肯痛快地落,在半空中徘徊、試探,將雨的魂與雪的形貌糅雜在一起,成就這場似是而非的冬訊。
此時,離我去年訪湖心亭一年有餘。每一次造訪,我都選擇獨行,每一次的靠近都思緒萬千。我輕車熟路地在西湖邊召喚船伕,前往湖心亭。
船是舊的,槳聲也舊,“吱呀——吱呀——”越往西湖深處,水好像越稠,槳劃開一道口子,許久不肯癒合。張岱是“上下一白”的痛快,我眼前卻是“似與不似”的迷濛。天粘着水,水含着天,中間是些虛虛的影。是樹?是堤?還是從前?思索間幾粒雪星子撞在臉上,還未來得及伸手觸摸,就化了。
亭子近了,像一方褪了色的印,穩穩地、冷冷地,摁在湖心。踏上石階,雨或小雪在半空中飛舞,落到地面,只剩溼漉漉的痕跡。透過湖心亭的門柱,西湖水就在眼前,漫過腳下的石板路,自然而然,了無痕跡,好像湖心亭與西湖本就是一體。登上湖心亭,西湖的一切才真正入懷。雷峯塔、孤山……皆如浮在水中,湖光山色,至此絕勝。
風來了些,拂過梅樹的枝條。我將目光收回亭內,望見那石碑——蟲二。風月無邊。這湖山風月是無邊的,張岱把自己看成了“兩三粒”之一,小到極致,便也大到極致,散入了無邊的空寂裏。我呢?對他人而言,我此刻或許比“一粒”還輕。這是一場沒有重量的凝視。腳下的石路,像深潭的水面,照不見人影,卻沉澱着無數過往的重量。誰的腳步在這裏停過?是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癡人嗎?他們圍爐的暖意,可曾氤氳過這石面?還有更多無名的過客,他們的歡喜、嘆息、沉默,是否都像塵屑,一層層,被壓進這石頭的紋理裏了?
我也會成爲這裏的過客吧,像一片偶然停駐在石縫裏來不及消融的微雪,在日光照拂的瞬間消散。我的影子會從這石板上滑走,連帶着這一日的躊躇與安寧。可我知道,來年此時,還會有新雪飄進這兒的石縫,還會有新的旅人在此駐足,生出與我相似的惘然。時間或許並不是一條直線,節氣就這樣輪迴着,將一個個微小的過客,織進它永恆的循環裏。
船家在不遠處咳嗽了一聲。我走下亭子,沒有回頭。小船離岸,那亭子便沉入更深的山湖裏,連同那些沉默的石頭。我知道,它還在那裏。用它的空,盛着千年的風與月。(作者:楊雨菲;編輯:楊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