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人排隊被騙,“遊戲代退費”灰產正在收割玩家
“是的,你被騙了。”
加入A羣以來,這是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
7月初,麥冬在受騙後組建了這個維權羣。一個多月的時間裏,A羣幾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大家的訴求和話題始終只有一個:我找人幫忙給自己辦遊戲退費,對方收了定金不辦事,我是不是被騙了?
“遊戲代退費”,指的是現在各大社媒平臺上有越來越多的“第三方諮詢機構”,宣稱能夠通過各種所謂的法律渠道與手段,幫助玩家退回在遊戲內的充值消費。
而在接受委託之後,這些機構會預先收取一筆數額不菲的定金。在A羣受害者的經歷裏,這筆金額通常從數百元到數千元不等。麥冬說,一般轉完賬後的一兩週內,大家便會開始察覺不對勁,試圖尋找和自己有相同經歷的人,進而來到維權羣裏。但這個時候,他們卻發現自己只剩下“已經被騙了”一種結果了。
真相壓倒僥倖心理,發現自己上當的受害者通常會第一時間找到騙子破口大罵,或據理力爭試圖拿回定金。但遺憾的是,從他們返回來的聊天記錄來看,結局只有一個:被對方刪除拉黑,無法再次發送消息。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有的受害者會偃旗息鼓,在羣裏提醒大家“注意”;有的人決定死磕,在淘寶買了十個小號,對騙子進行信息轟炸和道德譴責,但能起到的作用也不過是發泄情緒。
最離奇的是,A羣中並非所有人都是真正的受害者,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用戶,會假託受害者的身份,私聊真正被騙的人:“我通過某某手段追回了被騙的錢,你要不要也試試?”
“大家注意一下,這個新進羣的也是騙子。”在A羣中,麥冬經常這樣警告真正的受害者們。
“遊戲代退費”像一股無人在阻擋湧動的暗流。來錢快、門檻低、詐騙簡單、維權困難……種種誘惑之下,正不斷有人被捲進這條灰色的產業鏈中。
1.從消費者,到退費者
從一開始,A羣聚集的“遊戲代退費”受害者密度就超乎了我的想象。在一個月時間裏,拋開假託受害者名義的騙子,陸續加羣的真正受害者足有四五十人,而這只是網上衆多自發組織的維權羣中的一個。
過去幾年裏,我們見過不少與“未成年人遊戲退費”相關的新聞報道,這些案例或有退費成功的(通常是與遊戲公司協商一定比例退款)、或有因各種原因失敗的(通常是因爲材料證據不足),但無論如何,這些報道都是以零星個案的形式存在。
尤其隨着近年來各種未成年人保護政策的實施與不斷完善,未成年人遊戲消費量早已一降再降。據《2023中國遊戲產業未成年人保護進展報告》來看,過去一年多時間裏,未成年遊戲用戶的消費已經呈現進一步減少的趨勢。
和大衆普遍的想象不同,我們最近接觸的“遊戲代退費”受害者,並非過往新聞報道里常見的未成年人及其家長,也罕有“小孩拿了我的手機去給遊戲氪金”的Drama橋段。雖然確有未成年人玩家被騙,但更多受害者的身份則五花八門:大學生、公司職員、乃至小有名氣的互聯網博主……這些標籤最終指向同一種身份:具有完全民事行爲能力的成年人。
換句話說,很多是本就不滿足遊戲退費要求的人。
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像是遊戲玩膩了、想退坑、覺得遊戲越來越氪……這些受害者想要拿回自己在遊戲裏充的錢,但受到成年人身份的限制,無法通過正當渠道退費,只能另闢蹊徑。
如今在各社交平臺搜索“遊戲代退費”,“成年人”有着相當高的關聯權重
根據麥冬和其他受害者的描述,這些詐騙案通常圍繞幾個相似的關鍵詞展開:法律諮詢公司、信息諮詢公司。
他們的經歷也大體相同:在閒魚、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平臺搜索過“遊戲退費”,隨即便會發現了“熱心網友”分享的成功案例。如果你向他諮詢具體是怎麼退的,這位“熱心網友”便會詳述自己的退費經過,然後推薦你添加某法律/信息諮詢公司“法務”。
接着,就是轉賬付錢了。
我在羣裏最常聽到的場景,基本是這樣的:受害者本來不太相信成年人可以退費,但騙子的話術非常“專業”,幾個回合下來就徹底放下了戒心。
關於騙子的“專業”體現在哪,麥冬舉了個例子:他剛添加上“法務”,對方就給他發了一份看上去非常真實的律師函樣本。
某信息諮詢公司的律師函樣本
這張律師函樣本文號簽章齊全,麥冬覺得不像作假,對方告訴他,他們會通過律師函警告遊戲公司退款,如果不成功就去法院起訴。
緊接着,對方又發來一份合同,承諾代退費不成功全額返還定金,這讓他進一步放鬆了警惕。
“結果上面寫了‘成本費不退’,我一開始哪注意到這個了”麥冬又補充道。
最後,麥冬在企查查搜索了對方所在公司的信息,雖然沒有諮詢相關法律人士,但看到這家公司是經過市場監督管理局備案的正規企業,他就徹底沒了防備,向對方發起了轉賬。此時,對方還會收取一系列號稱用於“代退費”的個人信息材料,包括但不限於戶口本、身份證照片、充值流水證明……如果退費者真的是未成年人,還會被要求提供出生證明和監護人證明。
麥冬交了錢,也給機構提供了大量隱私信息。讓他沒想到的是,交完錢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等到自己的退款,而他口中的“正規企業”也態度愈發冷淡,只有當自己催促推進流程的時候,對方纔會甩出幾句“案件處理有流程週期”“我們服務的客戶不止您一位”之類的回覆敷衍了事。
這樣的情況從今年5月僵持到7月,當發現網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相似案例,麥冬終於如夢初醒,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了。
接下來的情況,正如文章開頭的那樣:麥冬嘗試用各種方式與騙子對峙,試圖追回自己的定金,最終以騙子刪除拉黑了他而告終。
2.一條完整的灰色產業鏈
無奈,是所有人面對這些號稱能夠幫助玩家退費的法律/信息諮詢公司最大的感受。
最初被騙子拉黑的時候,少有人能嚥下這口氣,麥冬也不例外。他第一時間在社交平臺寫了幾篇揭露騙子作案手法的帖子,沒想到卻接到騙子電話,威脅說會起訴他“損害公司名譽”。
後來,麥冬和其他受害者一起組建了A羣。從7月初以來,他們嘗試了用各種辦法拿回這些被騙的定金,包括在信訪局小程序投訴、打12345、乃至報警,但無一例外,或是因爲金額過小,或是因爲本來就簽了合同,這些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受害者們的訴求通常都不予立案處理,而是會被建議“既然簽了合同就再去找法律諮詢”
也有一些羣友還在堅持對騙子“話療”
“根本沒有渠道制裁騙子,我們實在無可奈何了。”麥冬找到我們的時候,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了媒體曝光上。
感到無可奈何的不只他們。
今年年初開始,這樣的遊戲代退費騙局在網上氾濫,虛假法律/信息諮詢公司的賬號四處引流,看到想退款的玩家便主動私信,甚至會去正規律師事務所的賬號下“搶客戶”,將關鍵詞都弄得烏煙瘴氣。即便是想相關問題的未成年玩家及監護人,也會被這些虛假信息污染。
決明是一家正規律所的執業律師,我最初詢問她能否接受採訪時,決明以“不太方便公開聊”的理由婉拒。然而同日深夜12點,決明又主動發來消息,表示還是想做一些能幫到消費者的事情。
這位律師告訴我,這些虛假法律/信息諮詢公司今年開始集中出現,根據IP和實體註冊地來看,主要分部在東北地區。其中一些公司會和小型律所合作,或者乾脆收購一間律所,它們確實能出具正規律師函,但其本身並不具備任何法律效力或是“承諾”意味,充其量是誘導受害者轉賬的手段。
另外一些詐騙機構的素質則更爲魚龍混雜,不僅沒有與律所合作,從業人員也只是在短期培訓中學習了一些簡單的法律術語便上崗了——這也與我們遇到的實際情況相同。
當我們假裝成希望退費的消費者聯繫上這些騙子們,他們的話術翻來覆去就只有“能退、交錢、辦事”幾項。一旦詢問到具體的委託細節,這些所謂的“法務”們就開始變得完全不懂法,甚至分不清發函、起訴和開庭的區別。
正確來說發函與起訴無關,開庭也不是必須當事人親自到場,這段話術可以說是漏洞百出
決明表示,她所在律所的賬號下每天都會收到十幾條引流評論,不勝其煩。有時候稍微晚一點刪評,就眼睜睜地看着客戶被騙走了,自己作爲律師,能做的也只有加大普法力度。
決明所在的律所也收到過騙子的合作邀約
“根本拿他們沒什麼辦法的,已經是一整條灰色產業鏈了。”最後,決明無奈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3.“工作就是騙人”
這條產業鏈最底層,是虛假法律/信息諮詢公司的引流人員,也就是出現在玩家面前的“熱心網友”,更言簡意賅來說是“托兒”。
公司分配給他們的任務簡單粗暴,在閒魚、抖音、快手、B站、等社交平臺找人,通過“我已經退款成功了”“不懂的地方可以教你”等話術取得玩家信任,再將他們引流到所謂的公司“法務”手裏,籤合同交定金。
由於幾乎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但需要略懂一些遊戲常識和網絡用語,這項工作通常會交給最便宜的暑期兼職工或應屆畢業大學生來做。
今年剛剛大學畢業的柳枝就是其中一員。她告訴我,自己是正常找工作時在一家招聘平臺上看到了某諮詢機構的“律師助理”崗位,跟HR溝通後便前往公司面試。
看到足夠寬敞氣派的辦公場所上掛着一牆錦旗時,柳枝心裏對這份工作的正當性沒有任何懷疑。
某信息諮詢公司的線下辦公場所
然而直到面試時,她才知道自己的工作內容其實就是在各大社交平臺“引流”試圖退費的遊戲玩家。而當她想了解這個業務是否成立、退費成功率具體如何的時候,公司“法務”只是淡淡地告訴她:“能不能退放一邊,你的任務是讓客戶交錢。”
面試結束後,柳枝立刻在網上搜索了相關內容,發現這些公司的確不太正常,才倖免於誤入詐騙團伙。
然而像柳枝這樣,在入職前就全身而退的人是少數派,更多人則是在入職後才發現自己身陷灰色產業鏈中。有人幡然醒悟後及時抽身,也有人因爲有利可圖繼續在法外之地行走。
黃杞目前就職的某信息諮詢公司有50多名員工,辦公地點位於長春市中心某寫字樓內,工作時間從早上10點到晚上8點,工作內容與上文提到的相同:“引流”受害者。
因爲自己還是專科在讀生,考慮到目前的就業形勢,黃杞覺得這算是他所能找到的工作裏相對體面的一份了。
黃杞給我發了他的手機截圖,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日結兼職羣
據黃杞所說,這份工作的收入情況主要看“業績”:一旦介紹來了交錢的“客戶”,“託”們可以拿到定金的3%作爲獎金。
“業績好的話一個月可以賺4000多,” 黃杞說,“小組業績要是一天過了2000塊,還能提早一個小時下班。”
某日臨近8點,黃杞破天荒地開出了一個2000的訂單,當天他們小組的業績排到了公司第二。“這不是白加班一個小時嗎,要是早點來多好,”黃杞半興奮半抱怨地說道,然後向我展示了當天的“工作成果”。
而據此計算,黃杞所在的公司當日流水1.7萬,月流水大概在40-60萬左右,而這只是網上氾濫的虛假法律/信息諮詢公司中的小小一個,可見這條灰色產業鏈中受害者的密度之高。
“那你知道成年人根本不可能退費嗎,就是通過你交錢的那些人其實是拿不回他們充的錢的?”我突然問他。
“一開始不知道,後來慢慢知道的。” 黃杞說,公司大羣每天都會發一些退款成功案例的截圖,最開始他真的以爲公司在辦實事兒,也會把這些截圖發給要退費的玩家看,但後來越來越多玩家找上門罵人,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騙人。
但由於家庭條件不好,自己和父母的關係也很差,黃杞表示他很需要這筆錢。因此即便隱約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騙人之後,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黃杞還是決定把這個暑假幹完,拿到工資後再考慮辭職。
“再說,那些退費的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黃杞表示,自己雖然是在騙人,但那些玩膩了遊戲又考慮退費的人也有很大問題。“最多算是黑喫黑,公司裏大部分人都是這麼覺得的。”他說,公司“前輩”甚至會用這樣的話術教育來試崗的“新手”。
浸泡在這樣的環境中,久而久之,這些被原本被騙來當“託”的年輕人們,似乎就這樣接受了詐騙的正當性。
更諷刺的是,部分情況下,似乎對此早已不以爲然的下游詐騙者,並不會在騙局結束後立馬拉黑受害者,而是開始互相攻訐、發泄自己的不滿,似乎早已不在乎騙局究竟是因何而產生。
受害者與騙子的爭吵截圖
4、漁翁得利
事實上,在我們進行虛假“遊戲代退費”的調查途中,發現這一詐騙手段不僅存在於遊戲行業。網上聲稱能夠幫退網課費用、退各網站充值費用、退各種健身卡美容卡費用的第三方機構不一而足,詐騙手段也與遊戲代退費如出一轍。
然而從活躍度和受害者聲量來看,這些機構遠不如虛假“遊戲代退費中介”發展得壯大,翻看它們的賬號,其中有一些甚至在向專門的“遊戲代退費中介”轉型。
爲什麼只有虛假“遊戲代退費中介”能夠發展如此迅速,有這麼多受害者上當受騙?大概我們從未見過上完網課還去起訴教育機構的新聞,也很難想象給用了一年的愛奇藝會員退費,但“遊戲退費”卻顯得沒那麼遙不可及。
過往的新聞報道中,遊戲行業有太多“未成年人消費退費”的具體案例出現,儘管並沒有任何法律法規要求遊戲公司履行“未成年人退費”的職責——今年出臺的《未成年人網絡遊戲服務消費管理要求(徵求意見稿)》確實有規定未成年人消費退費相關細則,而這只是遊戲行業自發的良性自肅,只基於真正的未成年人誤充值操作展開處理,是遊戲公司主動承擔保護未成年人社會責任的體現。
但到了很多受害者的視角中,看到新聞媒體的報道、文件的發佈,遊戲行業的自肅反而成了退費退款的豁口。即便他們的條件完全不滿足退費的情況,但當“代退費中介”在社交媒體上發佈“成功案例”,還有 “熱心網友”信誓旦旦宣稱 “真的退成了”時,僥倖心理就會生根發芽。
另一方面,我所接觸的大部分受害者,他們並不認爲尋求遊戲退費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相反還有很多人會抱怨“遊戲坑”“遊戲害自己上頭氪金”,加上各類短視頻平臺普遍存在各種“罵遊戲賺流量”“罵遊戲賺分成”的現象,這些信息流進一步降低了他們退費的心理負擔。
在外部環境長久以來塑造的“遊戲害人”氛圍和巨大的認知慣性下,當虛假法律/信息諮詢公司開始製造焦慮,告訴玩家“不要相信遊戲公司聲稱的成年人不能退款”“不要相信遊戲公司告訴你的各種信息”時,便輕而易舉地割裂了玩家和遊戲公司的關係,把玩家拉到了遊戲公司的對立面。而真正的有效信息,卻很難觸及需要的人羣。
在整個調查過程中,我還遇到了一位特別的受害者:一個16歲的未成年人。他瞞着家長,陸續挪用生活費和壓歲錢在幾款遊戲中充值了近萬元,然後在退款時連續被騙兩次:一次是上文所說“代退費中介”,一次是號稱能幫他追回定金的第二撥騙子。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這兩撥人到底是不是同一夥人。
當我問他知不知道作爲一名真正的未成年,其實自己就能通過官方渠道發起訴求時,他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知道啊,但是他們(中介)跟我說官方只能退一年的(消費),他們能退三年。”
“遇到這種自己不太瞭解的問題,你會去諮詢身邊的朋友或者家長嗎?”
“不會,我會上抖音搜。”
但遺憾的是,在這條灰色產業鏈編織的信息差羅網中,他幾乎沒有辦法搜索到一個不被騙的答案。
本文作者:八九寺一二三、火焰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