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帝王寶座 故宮龍椅
文/東方之音

北京故宮,太和殿裏幽邃如海,深不可測,遊人紛至沓來,又喧譁着散去。龍椅高踞於殿宇中心,彷彿被衆多目光釘在寂寥的祭壇之上,任憑殿外陽光如利刃般劈開門檻,又悄然停滯在離它幾尺遠的地方,只留下些微光暈浮動在塵埃裏,像極了人世間若有若無的嘆息。龍椅雖巍然不動,卻已褪盡了昔日不可一世的輝煌,此刻不過空守着一副龐大軀殼,像一尊被遺忘了的神明塑像,孤寂地坐落在宇宙荒蕪的一角。

龍椅通體披金,雕鏤着盤曲虯龍,龍鱗如鱗甲般層層疊起,爪尖如鉤,緊緊鉗住扶手,彷彿要嵌入木質深處。椅背上端,巨龍昂首向天,其勢欲飛;椅座兩側扶手蜿蜒而出,龍尾則深深纏繞於椅背之下。然而,金漆已有斑駁剝落,顯露出底下沉鬱的楠木本色,斑斑駁駁,倒像是被歲月咬噬過後的傷口,在時光的暗影中,默默地滲着陳年的血痕。那些昔日帝王們強留於座上的印記,竟已被光陰磨得淺淡而模糊了。

衆人圍看時,一位老者絮絮叨叨,說此龍椅重達四千斤,楠木爲骨,金箔貼面,歷盡修補,自光緒帝以後,再無人坐過。話語在空曠大殿中迴盪,又撞到雕着金龍的藻井之下,再跌落下來,便顯得蒼白而無力了。我凝神細視龍椅,恍惚間竟有無數帝王身影疊現其上,他們雖曾端坐於此,卻亦不過爲龍椅造型所奴役的傀儡——龍椅上凸起的龍鱗頂住了脊背,爪尖抵住臂肘,龍首昂起恰頂着後腦,他們便如被無形之釘釘牢於椅上,動彈不得。他們受這象徵所囚,而終其一生,又爲這囚籠塗抹着更爲森嚴的硃紅。

龍椅之上,昔時帝王端坐,自以爲如日月懸於天穹,可照臨天下。殊不知龍椅原爲牢籠之始,坐於其上者,一呼一吸之間,皆受制於“天子”二字。那龍椅之上,曾壓着多少欲言又止的沉重,又禁錮過多少欲飛不能的翅膀?他們之坐,不過如祭品陳列於供桌;所謂御宇,恰似祭壇上繚繞的香燭青煙,徒然升騰,終歸消散。殿外偶有烏鴉掠過,其聲嘶啞,尖利如刀鋒,刺穿那層虛幻的榮光,彷彿在嘲弄着這被釘牢的萬世基業。

一轉眼,幻影消盡,龍椅依然空置,在幽深大殿裏泛着微光。殿外日頭偏西,陽光斜斜抹過漢白玉石階,幾個孩子嬉鬧着跑過,伸手撫摸着冰涼的石雕。殿內遊人漸漸稀落,空寂的殿中只剩下那龍椅,兀自矗立在巨大殿宇的中央,彷彿一個深不見底的疑問,在寂靜裏靜靜瀰漫着。

龍椅空置,像一具龐大的棺槨,其中不見屍身,卻沉甸甸壓着無數失落的魂魄與消逝的年華。它曾爲帝王所踞,卻也因此將帝王縛於其上;它曾爲權欲之巔,卻亦是權力傾軋的見證者。我舉步離開大殿,恍惚間回望一眼,那龍椅在幽暗深處兀自發光——光芒雖在,卻再也照不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影了:它固執地等候着下一具被龍袍包裹的軀體,來填充這金色骨架的虛空,並繼續着那千年未變的、被釘牢的宿命。人世間最華麗的位置,往往最幽深地囚禁了活着的靈魂;當那權柄象徵的雕龍金座空空如也時,它才真正說出了所有喧譁背後的真相——所謂至尊,終歸是一張被時光蛀空的座椅,在偌大宮殿裏,獨自承接着人間所有的寂靜。
2025-07-19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