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用“他還是個孩子”爲校園欺凌開脫,背後的心理密碼沒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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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年來,校園欺凌事件頻發,其屬性由校園事故轉化爲社會問題,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並試圖解決這個問題。

遏制校園欺凌事件無疑需要多部門、多環節的努力。不過,有一個問題可能是校園欺凌中“隱祕的角落”,這就是人的“攻擊本能”。一些人會用“他還是個孩子”等言語爲欺凌者開脫,但他們忽略的一點是:攻擊本能是人的天性。

攻擊本能如何影響着欺凌者和被欺凌者?我們又應該如何利用這種本能來防止欺凌事件的發生?今天,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的王葵副研究員帶大家瞭解攻擊本能,希望給治理校園欺凌事件提供新的見解。

一條魚告訴我們,攻擊有可能是天性

在心理學上,攻擊被定義爲以因其他人身體或者心裏痛苦爲目的的故意行爲。攻擊不僅常見於人類,動物中也很常見:如果把一羣公雞關在一起,它們會相互啄對方的“大紅冠子花外衣”,試圖讓對方傷痕累累。

攻擊行爲到底是天生的,還是通過後天習得的,這是一個謎。諾貝爾獎得主Konrad Lorenz在麗鯛魚中展開了相關研究。

麗鯛魚是一種攻擊性很強的熱帶魚,在自然環境中,雄性麗鯛魚會攻擊同種雄性麗鯛魚,並不會攻擊異種雄性麗鯛魚和同種雌性麗鯛魚。攻擊目的用達爾文的同性競爭理論也很好理解:爲了獲得更多的異性資源,個體去攻擊同性。主動攻擊在同一個環境的同種雄性麗鯛魚,這個對於個體基因的傳遞和產生更多中子代數量是息息相關的。因此,實驗室的水箱中出現一隻雄性麗鯛魚去攻擊其它雄性麗鯛魚的行爲很正常。

然而,如果把同種雄性麗鯛魚移除,這隻雄性麗鯛魚是不是就會收起自己的攻擊性,和異種雄性麗鯛魚和同種雌性麗鯛魚平和地過日子呢?

在實驗中,Lorenz把同種雄性麗鯛魚從水箱中取走,結果這隻雄性麗鯛魚開始去攻擊異種雄性麗鯛魚。這聽上去似乎有點無事生非了!因爲異種雄性麗鯛魚並不會與其競爭異性資源。Lorenz接着把異種雄性麗鯛魚也從水箱中取走,結果發現這隻雄性麗鯛魚的攻擊並沒有停下來,它開始攻擊並殺害同種雌性麗鯛魚。

我們可以發現兩點:首先,攻擊很可能是那隻雄性麗鯛魚的天性,它就是停不下來;其次,當進行攻擊時,它攻擊的對象是有選擇性的,無論這種選擇是在意識還是無意識水平上進行的(讓我們先假定一條魚也有意識)。

還有學者在類似的實驗中發現,如果把貓獨立飼養,避免它看到其它貓捕食老鼠的情境。等這些貓長大以後看到老鼠,它不僅會去追老鼠,而且其進攻的動作和姿勢都和其它貓沒有差別。

學者們認爲,攻擊行爲在脊椎動物中普遍存在,因爲從進化的角度來看,攻擊本身具有使物種存活的價值。人類也是脊椎動物,人類也會攻擊,從人類中就能很好地夠解讀上面這句話的意思——翻開任何一本歷史書,戰爭和衝突相關的部分總是很顯眼。

圖片來源:veer圖庫

攻擊,心理學中的“死本能”

受到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心理學的鼻祖弗洛伊德提出了性本能(或者生本能)。性本能泛指指所有與生存、快樂與繁殖相關的本能,一切藝術和創造性的活動都屬於這個範疇,性本能相關的行爲還有愛、合作還有其他的親社會行爲。弗洛伊德甚至認爲,正是在性本能的驅使下,人類纔有了璀璨的文明。

但是,目睹了兩次殘酷的世界大戰後,弗洛伊德認爲戰爭期間的很多現象都無法用生本能來解釋,於是更加深入地探討了人性的陰暗面,得出了一個有點讓他自己也絕望的結論——除了性本能,人類身上應該還有另一種本能,即死本能,一種“通向摧毀和死亡的驅力”。這種驅力通常是指向外部的,常常表現爲對他人的攻擊行爲。當然,也可以向內攻擊自己,比如自殺。我們可以把“死本能”比較淺顯地理解爲:每個人都會攻擊,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只是攻擊方式、程度和頻率。攻擊的對象也很重要,恃強凌弱,似乎是人的天性的一個部分。

理解了攻擊本能,我們也就能理解校園欺凌事件中的一些現象了。

校園欺凌事件中的攻擊本能

校園欺凌被定義成學生一方(個體或羣體)單次或多次蓄意或惡意通過肢體、語言及網絡等手段實施欺凌、侮辱,造成另一方(個體或羣體)身體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等的事件。

圖片來源:人民日報微博

校園欺凌的形式有很多,不僅僅是我們所知的打、踢、搶奪他人財物等身體欺凌。此外,還有兩類常見的欺凌:一類是言語欺凌,如威脅、取笑或取侮辱性的外號等;另一類是關係欺凌,以傷害他人的社交關係爲目標,例如排擠他人或者故意散謠言等。隨着網絡的發達和社交媒體的興起,校園欺凌似乎更容易發生,對個體的影響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持久。

那麼,攻擊本能在校園欺凌裏有哪些表現呢?

No.1被欺凌者不反抗?其實他們的“攻擊”更隱蔽

當欺凌發生時,成年人常常感到困惑“被欺負了爲什麼不反抗”。其實這不難理解。在現實的欺凌情境中,欺凌者和被欺凌者不是勢均力敵的,欺凌的一方屬於強勢,而被欺凌的一方屬於弱勢。

在學校裏,所有學生被欺凌的概率不是一樣的,被欺凌者往往不善社交,被孤立,被老師忽視,體格弱小,太胖或者太瘦,被認定不會還手,低自尊等。(不過需要注意,這些都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不少孩子可能都符合這樣的條件。哪怕一個孩子可能符合這些條件中的一條或者幾條,也並不意味這這個孩子一定會被欺凌。)被欺凌者往往也知道自己有這些“弱項”,這導致他們可能錯誤地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比如認爲自己之所以被欺凌是因爲自己不招人喜歡,不夠強壯,人際關係差,或者是自己不小心招惹誰了。

請注意,他們已經在開始“攻擊”自己了。難道不是嗎?

圖片來源:人民日報微信

成年人在處理孩子被欺凌的過程中,需要給予被欺凌者百分之百確定的信息,被欺凌不是他的錯,錯誤在於欺凌者。避免直接說“如果你……,那麼他們怎麼會欺負你呢”這類的話。這類語言本身,其實暗含了被欺凌者對於欺凌行爲的責任。爲了避免這樣的語言和類似尷尬的場景,他們可能很難開口對人講被欺凌的經歷。因此,有時候欺凌會一直繼續。這也會縱容被欺凌者,讓他們產生一種錯覺,欺凌好像沒有什麼後果。

當然,被欺凌者有時也會轉變自己的角色,展露出自己的攻擊本能,變成一個欺凌者。弗洛伊德指出,攻擊的本能可能會“改變方向(redirect)”。

心理學上“踢貓效應”展示了攻擊的鏈條如何傳遞的——一個被上司無端指責的職員,並沒有把怒火指向上司,而是回家後把火撒在妻子身上(嗯,他回家之後心情不好),感到委屈的妻子拿起雞毛撣子去揍自己的孩子;而氣呼呼的孩子則一腳踢向跑過來的貓咪。需要說明,踢貓效應並不是在意識水平上有計劃進行的——丈夫並沒有計劃要把怒火燒到妻子頭上;妻子也沒有想過“好吧,既然你這樣對我,我幹不過你那我就去揍孩子”;孩子也沒有想過“你們都欺負我,那我來只能欺負貓了吧”。這個鏈條的傳遞,是在無意識水平上進行的。

數據和一些現象也告訴我們,被欺凌者的攻擊有時也會指向外部,會變成欺凌者。有學者追蹤了276個6年級的小學生一年,發現27個存在被欺凌現象的孩子中,有1個在七年級變成了欺凌者。少量被欺凌的孩子可能鋌而走險,走向另一個極端。在美國,校園槍擊案青少年主犯中往往有被欺凌的經歷,他們行兇的想法一方面是讓“壞人”受到懲罰,另一方面是在向世界宣告“你們要爲之前輕視我們的行爲負責”,從而獲得一種公平感和恢復名譽的感覺。很遺憾,這些被欺凌者最終選擇了用更厲害的攻擊來“解決”問題。

No.2欺凌者可能是“好學生”,原因是“恃強凌弱”

欺凌者往往也不限於成年人想象的那種“問題少年”。青少年中的社會地位與成年人社會不同。一些行爲“出格”的孩子在這個羣體中反而有比較高的社會地位。

有一些不受歡迎的青少年,爲了“獲得”自己的社會地位,從而選擇欺凌行爲爲自己“立威”。另一類欺凌者要隱蔽的多,有可能是學業表現優異的學生,有可能人際關係不錯朋友不少的學生。有時候,優生的欺凌行爲可能會更加隱蔽,會以“維護班級秩序”或者“管理班級”的形式出現。

這些學生欺凌他人的目的是要用“運用”或者“檢驗”一下自己的“社會影響”,也未必能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是欺凌。總之,需要注意欺凌者往往在某些方面具有優勢。欺凌很少發生在雙方勢均力敵的情況下。

圖片來源:veer圖庫

當欺凌發生的時候,我們常常會擔心被欺凌者會有“創傷”。這確實需要擔心。欺凌對於被欺凌者的影響顯而易見的,這種行爲破壞了他們的安全感,損害他們的自我認知。他們會體驗到極端的無助感和深深的孤獨感;更容易懷疑別人也會自我懷疑,甚至產生自殺的觀念和嘗試。他們對沒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學校感到憤怒,不僅對學校生活不感興趣,還可能早早輟學。錯失青少年這段寶貴的受教育時機,對他們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欺凌行爲對個體心理的影響也是持續的,欺凌行爲終止之後,負面影響不會自動終止——帶着這些沒有解決的問題慢慢變成成年人,被欺凌的經歷可能還會時不時浮現出來刺痛他們的內心。

事實上,欺凌不僅對被欺凌者的身心健康造成傷害,對欺凌者的發展同樣有不良的影響。如果自己的孩子捲入欺凌事件,如果他不是被欺凌的一方而是主動欺凌的一方,家長也切莫因此感到慶幸,覺得孩子以後不會“被欺負”了。欺凌他人者展示出的過強攻擊性,如果沒能受到約束,最後攻擊者也會承擔自己可能難以想象的後果。

青少年時期欺凌者更容易輟學;成年後的他們更容易酗酒,更容易捲入打架鬥毆事件,包括家暴。兒童期的欺凌者在青少年期更可能變成青少年犯,且更可能在成人期犯重罪。有國外的研究發現,六年級時被老師認定爲“欺凌者”的男孩,在24歲時有約65%的人因犯重罪而被判死刑。

如果說攻擊是天性,那麼攻擊行爲還可以受到抑制嗎?

攻擊可能是人的天性,那麼作爲成年人,我們最好假設欺凌行爲在人羣中很容易出現。一些數據支持這個推理: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2019年的數據表明,大約有五分之一的12-18歲的青少年會受欺凌,在女孩中這個數據甚至可以達到四分之一。

對於學校管理層或者老師來說,筆者不建議您假設本校或者本班中沒有欺凌行爲、不存在欺凌者或被欺凌者。正相反,筆者鼓勵您去假設這種行爲存在或者有可能會存在,只有這樣纔可能解決問題或者防患於未然。

大多數青少年已經擁有了和成年人差不多的力量,但是他們大腦的成熟要晚一些。從認知的層面,他們更難控制自己的衝動行爲,更難意識到衝動行爲的後果,更喜歡美化衝動;從情緒的層面,他們共情能力更差,去體會對方的感受的能力更低一點;從行爲層面上看,他們更容易模仿,而攻擊是電視劇、電影和電子遊戲中的一個不變的主題,還常常被高度美化成英雄主義。因此,青少年中的攻擊,不太可能比成年人中更少。而且從新聞中我們也不難發現,青少年犯罪的殘暴性,往往會擊穿很多人對“孩子”的認知底線。

如果說攻擊是天性中的一個成分,那麼攻擊行爲還可以受到抑制嗎?答案是可以的。人有理性,能夠抑制某些天性,這正是人和動物的區別所在。

作爲成年人,面對那些說話和做事莫名其妙的上司時,我們很少直接露出自己的“獠牙”,去展示自己的攻擊性。顯然,我們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攻擊衝動。當我們對蹣跚學步的孩子說“不要動手打人”的時候,其實就是要求他去抑制他的攻擊天性。

此外,攻擊的天性還容易受到後天經驗的影響。有時候家暴會在一個家庭中進行代際傳遞,其實就是模仿和學習的結果。復旦大學前輩心理學者郭任遠教授曾經做了一個簡單的實驗,他把一隻小貓和一隻老鼠放在一個籠子裏面,結果這對“天敵”在成長過程中成了夥伴,而且當小貓看到其它老鼠時,也不再去追逐或者捕殺。這些例子都表明攻擊本能是可以受到後天生活經驗所影響,後天的經驗可以抑制攻擊本能。

圖片來源:人民日報微博

在日常的校園生活中,如何引導學生抑制攻擊天性,防止欺凌行爲發生呢?筆者有一些建議:

建議 1

讓同學之間增進友誼,良好的班級氛圍必然能夠減少欺凌發生的概率。班級可以多開展集體活動,給同學們創造更多彼此瞭解的機會——友誼總是在交流中產生。

青少年的學業普遍比較重,大多數大城市孩子課間沒有去操場交流的機會,事實上他們雖然成天在一起,能夠一起交流的時候並不多,尤其是內向的孩子。全班同學一起開展球類比賽,或者一起去戶外徒步,共同拼搏或者一同跋山涉水的經歷也能拉近同學們之間的距離,增進同學們之間的相互瞭解。班級內的所有集體活動中應重視的是參與機會的平等,而非比賽的名次或者個人的天賦。

建議 2

爲了防止或者應對欺凌,主題班會也是很好的形式。可以和同學們交流什麼是欺凌;明確強調本班對於欺凌行爲零容忍;明確討論當欺凌發生的時候,在不同的情境中被欺凌者和旁觀者應該怎麼做。

當欺凌發生時,旁觀者的做法特別重要。在學校裏,尤其是教室裏,當欺凌發生時如果有個旁觀者能夠說一聲“嘿,XXX(欺凌者的名字),你在幹什麼”,這個簡單的舉動就非常可能有效制止欺凌行爲。在學校外,當知道有同學被欺凌的時候,在學生判斷自己不能制止的情況下,需要知道自己有義務要立刻向學校和老師報告。這種行爲不是“打小報告”,不僅是在幫助被欺凌者,也幫助欺凌者不要在這條黑暗的路上越走越遠。

如果不採取行動,這些旁觀者並不會真的因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免於受到影響。根據班杜拉的社會學習理論,當欺凌事件發生的時候,站在旁邊的孩子的心理也會悄悄發生變化。一些孩子可能學會了用欺凌來解決問題;另一些孩子內在的安全感會被打破。

希望每個校園都能平靜安全,也希望每個孩子都能在校園中收穫伴隨一生的美好回憶。

作者簡介

王葵,心理學博士,中國科學院心理所副研究員,二級心理諮詢師。

文章首發於科學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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