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靜：交易式單邊主義擾動全球經濟

2025年，世界經歷深刻而複雜的“特朗普衝擊”。特朗普發動所謂對等關稅擾動全球經濟；美歐同盟關係在巨大不確定中產生結構性裂痕，歐洲陷入前所未有的戰略彷徨。2025年，全球南方國家展現積極發展態勢，在世界經濟、綠色轉型和科創領域合作進一步加強。文匯報邀請三位國際問題專家，評析國際形勢的變與不變，探求不確定世界的突圍路徑。

回顧2025年，全球經濟面臨的最大風險並非增長放緩本身，而是不確定性的系統性擴散。特朗普重回白宮後，美國貿易政策迅速回擺至交易式單邊主義。關稅從傳統的貿易調節工具演變爲集財政汲取、施壓談判與政策博弈於一體的綜合性槓桿，成爲擾動全球經濟的核心變量。

當前，美國平均關稅稅率已升至約16.8%，爲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但真正撼動全球預期的並不僅是關稅水平，還有政策路徑的高度搖擺。特朗普政府頻繁以“國家安全”爲由擴大關稅覆蓋、反覆調整適用規則，使制度邊界持續漂移，市場預期難以錨定，不確定性由此轉化爲長期擴散的結構性風險。

不確定性成爲真實成本，全球經濟全面承壓

這種不確定性已不再停留於情緒層面，而是轉化爲具有實質影響的經濟成本。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預計，全球經濟增速將由2024年的2.9%下滑至2.6%，並在2026年維持低位運行。此前部分經濟體因企業“搶跑進口”而獲得的短期支撐正在迅速消退，轉而對投資與消費形成拖累。

關稅造成的衝擊並非線性顯現，而是通過多重渠道疊加擴散。一方面，貿易壁壘直接抬高跨境交易成本，壓縮出口和生產活動；另一方面，政策預期的反覆搖擺削弱企業判斷和規劃能力，使其難以明確未來成本與市場佈局，被迫推遲投資、收縮擴張計劃。由此形成的普遍觀望情緒，正將局部的貿易摩擦放大爲更具系統性的增長約束。

在這種環境下，幾乎沒有經濟體能夠置身事外。歐盟在貿易摩擦、產業調整與財政壓力交織下復甦乏力，預計2025年和2026年的經濟增速分別僅爲1.3%和1.4%。對發展中國家而言，外部衝擊的放大效應更加明顯，尤其是那些債務負擔較重的經濟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顯示，在68個低收入國家中，已有35個陷入或接近債務困境。出口前景走弱與融資成本上升同步發生，進一步壓縮了本已有限的政策空間。

全球價值鏈被迫調整，效率讓位於風險規避

在高度一體化的全球生產體系中，貿易政策的不確定性迅速放大全球價值鏈的脆弱性。而依賴美國市場或與其供應鏈高度綁定的經濟體，正面臨更高的暴露風險。

多國製造業數據顯示，2025年二、三季度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中的“新出口訂單”持續處於收縮區間，折射出企業對未來外需、市場準入及規則環境的信心明顯不足。全球企業紛紛啓動防禦性調整，供應鏈佈局從以效率導向的全球配置，轉向以風險分散爲核心的區域化、冗餘化安排。

然而，調整的代價不容忽視，必然伴隨着成本上升、產能冗餘和重複投資。

更值得關注的是，中小企業和低收入經濟體在這一變局中尤爲脆弱。它們既缺乏快速遷移產能和分散風險的能力，也難以應對原產地規則、通關制度和貿易優惠頻繁變化帶來的合規壓力，更容易被排擠出價值鏈的核心環節。

以風險規避爲主導的結構性調整，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產業鏈再佈局，而是對全球生產體系效率基礎的深層侵蝕。隨着不確定性持續累積，全球產業格局的分化將進一步加劇，發展差距也將隨之擴大。

反噬效應逐步顯現，信任赤字撕裂合作基礎

隨着高關稅政策持續外溢，其對美國自身經濟的反噬效應顯現。美國經濟增速預計將在2025年和2026年分別放緩至1.8%和1.5%。與此同時，關稅成本正加速向家庭端傳導。美國稅務基金會測算顯示，特朗普關稅導致2025年美國家庭平均稅負增加1100美元，2026年增至1400美元，且負擔主要集中在中低收入羣體，進一步削弱消費韌性。

但相比這些可量化的經濟成本，更具長期破壞性的，是政策不確定性累積所引發的信任赤字。韓國智庫將仍在進行的韓美貿易磋商形容爲“永無休止的滾動式談判”：條款隨時變化，要求層出不窮，關稅適用範圍不斷擴張，規則邊界始終處於漂移狀態。在此情境下，談判難以形成穩定預期，也無法爲企業提供可依賴的制度錨點。

政策的隨意性迫使各國不得不爲“最壞情形”提前佈局，通過拓展替代市場、調整供應鏈結構來對沖風險。越來越多國家開始在中長期層面降低對美國政策穩定性的依賴，“去美國化”的戰略趨向正從觀念層面轉化爲現實決策。

規則正讓位於交易，多邊貿易秩序明顯退潮

自1995年以來，以世界貿易組織爲核心的多邊貿易體系，爲全球貿易構建了一套以規則、透明性和可預期性爲基礎的制度框架。其核心價值，並不在於消除所有分歧，而在於通過共同規則約束單邊行爲，爲全球經濟運行提供基本的制度預期。

2025年的實踐清晰表明，單邊關稅非但難以兌現所宣稱的戰略收益，反而在放大沖突成本、削弱制度信任的同時，持續壓縮各國進行理性決策的空間。當規則讓位於交易、穩定讓位於博弈，全球經濟體系賴以運行的制度基礎便會遭到系統性侵蝕，其外溢影響早已超出貿易範疇。

更加深刻的挑戰在於，多邊秩序的弱化正在削弱國際社會應對全球性問題的集體能力。無論是氣候變化、公共衛生安全，還是跨境供應鏈穩定，均無法依靠任何單一國家的政策工具獨立應對。一旦對多邊規則的侵蝕由零散行爲演變爲系統性趨勢，其累積效應將難以逆轉。而重建規則所需付出的時間與成本，往往遠高於破壞規則時獲得的任何短期籌碼，並最終轉化爲全球經濟的共同負擔。

（作者繫上海社科院國際問題研究所美洲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