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穿越市場情緒的迷霧

在市場的驚濤駭浪中，投資者們習慣於緊緊抓住各種錨：市盈率、淨資產收益率、宏觀經濟數據、美聯儲的議息決議……我們相信只要模型足夠複雜、信息足夠全面，就能在混沌市場中尋得一條通往財富的清晰路徑。然而，彼得·阿特沃特在其著作《投資的信心：如何從混亂走向清晰》中，提出了一個看似簡單卻足以顛覆傳統認知的核心觀點：驅動市場週期性波動的並非那些冰冷的數據本身，而是隱藏在數據背後如潮汐般起伏的羣體信心。理解信心的運動規律或許比理解任何經濟模型都更爲重要。

《投資的信心：如何從混亂走向清晰》，[美]彼得·阿特沃特 著，楊 雲 譯，中譯出版社2026年出版

阿特沃特的理論框架建立在一個深刻的洞察之上：市場的運行並非線性遵循經濟基本面，而是由一個名爲信心的巨大鐘擺所主導。這個鐘擺總是在兩個極端之間擺動——從極度樂觀的繁榮頂峯，到絕望悲觀的蕭條深淵。在鐘擺的一端是信心的膨脹期，好消息此時被無限放大，壞消息被選擇性忽視。企業的盈利增長被歸功於卓越的管理，而非僅僅是週期性的紅利；資產的泡沫化被詮釋爲新範式的到來；投資者的風險偏好急劇上升，追逐任何帶有故事性的資產。“這次不一樣”成爲最具誘惑力也最危險的咒語。在這個階段，市場估值與內在價值的紐帶被情緒拉伸至極限，投資的清晰往往只是一種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幻覺。而當鐘擺蕩向另一端，信心的坍縮同樣會過度。任何利空此時都可能引發恐慌性拋售，資產價格會跌破其內在價值，市場流動性驟然凍結。恐懼取代了貪婪，成爲主導市場的核心情緒。人們開始相信世界永遠不會好了，從而在市場的底部區域交出帶血的籌碼。

作者指出大多數投資者（包括許多專業人士）的致命傷在於，他們總是試圖用基本面的尺子去丈量一個由心理學主導的週期。當市場因信心高漲而脫離地心引力時，他們過早做空；當市場因信心崩潰而跌入深淵時，他們又不敢買入。其根源在於他們未能認識到，信心本身就是一個具有強大自我實現能力的核心變量，信心的膨脹會催生真正的投資與消費推動經濟向好，而信心的崩潰則會凍結經濟活動使衰退自我應驗。

如果信心如此重要且難以捉摸，我們如何才能感知它的變化，從而避免被其吞噬，甚至利用其週期呢？這正是《投資的信心》一書的實踐價值所在。阿特沃特並未停留在理論闡述，而是提供了一套能夠識別信心週期的氣象圖。這些氣象指標遍佈於我們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卻常常被專業的圖表所遮蔽。例如：對商業英雄的頂禮膜拜、奢侈品消費的狂熱，乃至電影和音樂中瀰漫的樂觀主義，都是信心高漲的社會映射。當商業領袖和媒體開始頻繁使用使命、變革世界、新紀元等宏大敘事詞彙時，往往是信心膨脹至頂點的信號；反之，社會內卷加劇、保守思潮迴歸、娛樂產業轉向懷舊或悲觀主題，則是信心退潮的徵兆；當生存、寒冬、不確定性成爲大衆口頭禪的時候，則標誌着信心已進入嚴寒。

圖源：視覺中國

阿特沃特教導我們要成爲一名“市場人類學家”，以這個獨特視角去敏銳地觀察和解讀這些非量化信號。投資的清晰並非來自於對某個精確點位的預測，而是來自於對當前市場在信心鐘擺上所處位置的清醒認知，知道我們正處於週期的哪個階段，其重要性遠勝於知道明天股指是漲還是跌。基於對信心週期的判斷，阿特沃特提出了一種看似簡單卻極難執行的投資策略：在情緒極端化的時刻，採取與之相反的行動。

當市場的樂觀情緒瀰漫至社會的每一個角落，出租車司機都在向你推薦股票，媒體上充斥着萬億市值天花板被打破的豪言時，這意味着信心的鐘擺已經達到了樂觀的極端位置。此時，最大的風險不是錯過機會，而是風險的無限積累。清晰的策略應當是逐步降低倉位增加現金，遠離那些被故事和情緒吹捧至天際的資產。反之，當市場被一片絕望籠罩，負面新聞接連不斷，所有曾經的信仰都被打破，人們談論的不再是賺錢而是活下來時，信心的鐘擺也同時到達了悲觀的極端。此時，最大的風險並非資產的進一步下跌，而是因恐懼而錯失歷史性的機遇。清晰的策略應當是克服內心的恐懼，開始分批買入那些具有長期價值但被情緒錯殺的資產。

這無疑是一種反人性的操作。從這個視角來看，本書與很多經典投資著作的思想不謀而合，只是本書建立了一個以心理學爲基礎的分析框架，這也正是本書的主要創新之處。

在當前這個信息爆炸、噪聲遠多於信號的時代，阿特沃特爲我們提供了一種強大的降噪工具，讓我們從對每日股價漲跌的焦灼中抽離出來，以一種更加理性、冷靜的視角來審視市場。他提醒我們，投資在本質上是一場與羣體心理博弈的遊戲，最終的勝利屬於那些能夠洞察情緒週期並始終保持獨立思考的人。當然，任何模型都有其邊界，完全依賴信心週期理論，可能會忽略由技術突破、地緣政治或政策鉅變引發的結構性轉折。同時，如何精確界定極端，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領域，這又依賴於投資者個人的經驗與判斷力。

本書最終指向一個核心的啓示：投資的終極挑戰並非戰勝市場，而是戰勝被市場情緒所左右的自己。當我們學會解讀羣體信心的潮起潮落，我們就能在市場的混沌中建立起內在的秩序與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