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葡語文學最接近諾獎的作者,近20年與癌症持續作鬥爭
近日,翻譯家呂婷婷、王淵與編輯張引弘圍繞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最新作品《沿着流過的河水》展開了一場對談。他們談到了安圖內斯作品主題和風格的變化、翻譯的難度,到步入晚年之後安圖內斯對生命意義的尋找,再到閱讀安圖內斯作品的方式等話題。
本篇爲此次對談精選內容。
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
王淵: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如果讀者朋友關注近些年的諾獎的賠率榜,可能會知道,他是一直在賠率榜上的作家。在當代葡語文學的寫作世界中,他是最接近諾獎的作者。
大概從20年前到現在,安圖內斯一直和癌症作鬥爭。《沿着流過的河水》是安圖內斯後期作品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他將書寫作爲一種思考疾病、思考人生、思考死亡的方式,而這一切也建立在他的親身經歷之上。
這些寫作主題也有一些是和他早年的經歷相關。安圖內斯很小的時候就很喜歡文學,但因父命難違,上大學時讀的是醫學,繼而在六七十年代被葡萄牙新國家政府送去安哥拉,作爲軍醫參與到當地運動中。所以,面對戰爭和垂死掙扎的帝國,作爲一名醫生要求他必須以一種非常冷靜的方式行事。但與此同時,在這種極端情況下,如何發揮作爲人的光芒,成爲他從非洲回國後開始寫作的因素。
呂婷婷:《沿着流過的河水》書名來自葡萄牙詩人卡蒙斯的一首抒情詩的第一句話“Sôbolos rios que vão por Babylonia。”利用與聖經的互文,在巴比倫和錫安之間形成善的過去和惡的現在的對照。所有那些回憶都通過河水將人引向了一種過去,而生和死的界限也在其中混淆模糊。由此,對過往的追憶、對生死命題的探討,也成爲本書的關鍵線索。
本書主要講述的是2007年3月21日到4月4日這段時間裏,主人公在里斯本的醫院接受癌症治療的故事。全書分爲15章,每章以日期作爲標題,類似於僞日記體。在現實生活中,作家本人也有非常相似的經歷,他在里斯本經歷了癌症治療相關的手術,所以說也有很多人認爲本書具有自傳性質。
但與此同時,作家有意將他自己和書中出現的一些人物作出區分。比如說與作家重名的安東尼奧,他在書裏面有不同的指稱,比如安東尼奧先生、小安東尼奧、安圖內斯等等,一方面代表了他生命當中所經歷的不同階段或者所呈現的不同面向;另一方面其實也可以看出他在回望過去的過程當中與曾經的自己產生了距離,併發出拷問:究竟哪個是他。
相較於之前在國內出版的安圖內斯的作品來說,《沿着流過的河水》的私人化色彩更重,沒有太多有關歷史的指涉,更多是他對童年時期的回憶,或者說過往的一些經歷。從語言上來講,這部作品保持了作家一貫的流動、破碎、高密度的風格。在敘述的聲音上,同樣也呈現出不同敘述視角的轉換,或者說一種復調的特徵。
張引弘:我是因爲看到這部作品時才知道安圖內斯自己患了癌症,小說主人公是以“他”出現,有時也會變換人稱,所以本能地也會把“他”當成作家本人,但後來發現沒這麼簡單,比如小說裏經常出現的一位給“他”看病的醫生,這個醫生身上也有作者的影子,小說後面他有寫到醫生一直被父親斥責說“你也配做醫生”之類的話,如果聯想到作者本人遵從父親的希望去學醫這樣的經歷,就不難意識到這裏面也有他自己的寫照。所以這不是一種簡單的自傳式的書寫,是作者自身的碎片散落在虛構的作品中。
有一件有趣的事,年初我們做了一場關於AI翻譯的活動,爲了做些準備,我就想自己嘗試下看看AI翻譯是什麼樣的。當時正好在看這本書的稿子,我就用這部作品做了測試,我把裏面的一些段落輸入給AI讓它翻譯,然後發現每次AI都會先判斷這是誰的作品,它一會兒說是卡蒙斯,一會兒又說是佩索阿,還有別的一些葡萄牙語作家,給我一種安圖內斯像很多人的錯覺。
王淵:《沿着流過的河水》在書名上,也可以算作是一種與卡蒙斯作品的互文。葡萄牙人一直認爲葡萄牙語當中有一個詞是無法被翻譯成其他語言的,就是saudade薩烏達德這個詞,是一種複合的情感。如果簡單翻譯的話,大概是一種“思念,懷念”。但是他們覺得裏面有更多的內涵,是一種在當下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回返到過去的幸福,但是腦海中又有那麼一點渴望。
所以,它是一種覆蓋了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一個多重時間範圍的體驗,而這點構成了葡萄牙國民性認知的一個最核心的內容。很多葡語文學作品可能也是圍繞這複合情感,或者說一種對時間的多元認知去展開的。
如果說AI判斷不出作者是誰,我其實還挺驚訝的,因爲我覺得安圖內斯的文字特色還是挺鮮明的。從翻譯層面來講,之前也有讀者問過我,薩拉馬戈和安圖內斯的區別,我覺得都很難翻,但屬於不同意義上的難翻。安圖內斯我覺得會更難譯一些,主要體現在有很多難以原樣傳達給中文讀者的內容。比如說,原文當中斷裂性的出現,或者說這種難讀性是他有意製造的一種閱讀體驗,就如我們的人生有時也不是那麼流暢。安圖內斯可能是有意去拒斥敘述的流暢性,畢竟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沒有一條邏輯主線,雖然我們自己會不斷地嘗試去找出一條主線來。
對於讀者而言,讀他可能也是一種思想實驗。假如我們還年輕,那麼可能就會像這本書的敘事者一樣,當他不斷地遇到打斷他的狀況——醫生、喫藥、現實瑣事等——依舊不斷努力,從3月21日到4月4日,他其實超脫了肉體限制,他在無序當中去尋找一種有序,雖然最終可能還是無序或消亡,雖然明知這是一個無序的世界,但他依然不斷地進行嘗試。在我的理解裏,這可能反而能證明他對於生活的一種熱情所在。
呂婷婷:我想接着王淵老師所說的安圖內斯的語言風格補充兩個小插曲。一個是我之前在翻譯《沿着流過的河水》時,碰到了一位英國研究葡語文學的學者,我提到說在翻譯一本非常難譯的作品,他說是莉迪亞·若熱嗎?我說不是,會更難一些。他馬上問是安圖內斯嗎?我說是。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整個學界對於他的敘事或者語言特點的基本認知。
第二個故事是安圖內斯的另一位譯者告訴我的。她在巴西讀博,我們在翻譯過程中會有很多交流。有一次她給我分享了巴西人對安圖內斯語言的印象。那時,她沒看懂書的一些結構和句法,就去請教巴西當地同學。對方看到文本後問她這是什麼?爲什麼寫得一點都不通順,這不是好的葡萄牙語。所以說,安圖內斯和薩拉馬戈經常會被放在一起談,他們各有各的長難句。薩拉馬戈的長難句可能拋棄了很多標點,而安圖內斯的文本雖然沒有這麼極端,但本書除了每章的最後,沒有句號。我其實花了很長的時間去適應他這樣的一個寫法。
張引弘:我其實有看到說安圖內斯很像塞利納的評價,安圖內斯也說自己受塞利納影響很大。我當時是很困惑的,因爲相較之下,安圖內斯要高雅很多。但我前段時間剛好在翻譯塞利納,裏面有一段寫的是主人公因爲在戰爭中受傷後昏迷中那種類似夢境、類似囈語的東西,翻到這裏的時候,我確實想到了安圖內斯。
王淵:每一位作家都會從其他作家處吸取靈感,安圖內斯承認對他影響最大的幾位作家就有塞利納和福克納,雖然後來,他說沒有像以前那麼喜歡福克納。如果說最像的應該是復調風格。
我突然想到,安圖內斯這本書也許非常適合當下的這種生活狀態,雖然可能與他想象的方式不太一樣。我不知兩位的體感如何,但我身邊很多人發現自己有ADHD(注意力缺陷),成年人也發現無法長時間專心地去做一件事情,也許和當下這種非常碎片化的社會狀態貼合。我們的思維如小說中的敘事者一樣,不斷地被打斷,被自己打斷、被別人打斷。
現在社會信息也是碎片化,很難閱讀完一本書。安圖內斯的書即便是在葡萄牙國內,這些年也沒有以前那麼火,可能也是跟我們已經沒有辦法靜下心來去進行一種長時間的反思有關係。《沿着流過的河水》需要人去以一個比較沉浸式的、比較參與式的方式去讀,與當下的閱讀潮流是不符的。但他又以他的敘事者的這種破碎化的思維,描摹了我們這個社會當下的情況,所以我覺得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現象。
張引弘:豆瓣上有讀者留言說他的作品,一旦閱讀之後就立刻會被抓進去,這也是我的閱讀感受。
王淵:所以之前他建議“像得病一樣”閱讀他的作品。不要試圖去進行所謂的閱讀理解分析,它更多的是一種情緒,雖然作品內的意象中國讀者不一定都有共鳴,但它能夠令人進入到彷彿是發燒或微醺的狀態,思緒特別密集地襲來的狀態。這種一旦開始閱讀就能夠令人進去的狀態,我很佩服安圖內斯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