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要寫詩歌 | 舒潔
西遼河 新華社圖 (王金 攝)
十八歲時,我從老哈河畔來到鴨綠江畔。在這一河一江之間,我的感覺是從高處到低處,就如跟隨着河水一路行走一樣。從歷史和地理學上說,這片廣袤的田野山川都屬昔日的遼地,而紅山文化的核心,就在我的出生地赤峯,從那裏出土的玉龍,被譽爲中華第一龍。
好像一直就沒有遠離江河湖泊。少年時回貢格爾草原牧區,去我母親的出生地,那裏有鴻雁起落的達裏湖,有席慕蓉第一次回到祖地流淚跪拜的西拉木倫河。後來,我遠行的印痕就沿着西遼河的流向,一路向東南了。
到北京後,那裏有永定河;去上海讀大學,火車夜過南京長江大橋,我伏在綠皮火車的窗口,癡迷地看着被夜色籠罩的長江;翌日晨,我就看到了黃浦江畔;到安徽,我先在蚌埠四年,那裏的淮河穿城而過;再到合肥,城內有南淝河,舊時稱施水,流經我居住的蜀山區,從我的窗前望去,是天鵝湖;再遠一些是巢湖,它就像海,總令我遙念起同樣如海的達裏湖。
這不是全部,還有遙遠的地方呢。在青海貴德,我見過碧綠清澈的黃河;在重慶朝天門碼頭,看長江、嘉陵江交匯,顏色黃綠分明,那是兩種不同的自然之語,都來自高處;在遠東室韋,額爾古納河如九曲迴腸,但不動聲色,若你靜心感念,側耳傾聽,有一種傾訴就在天地之間,不分夜與晝;在呼倫貝爾,還有莫爾格勒河、伊敏河、海拉爾河、克魯倫河、烏爾遜河、哈拉哈河;對了,不能不說呼倫湖,以及貝爾湖。再向大西北,到新疆,我見過額爾齊斯河,這是流向北極的河流,就如一個隱喻,那裏還有最長的內陸河塔里木河;有伊犁河、烏魯木齊河、孔雀河、阿克蘇河。就不多說了,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我見過的江河湖泊遠不止這些。我還沒有說海——東海、南海、渤海、黃海;在我的家鄉內蒙古,一個小小的水坑就叫海子;還有額濟納旗的居延海,它是國內第二大內陸河黑河的尾閭湖。尾閭湖的意思是,河流到此爲止了,尾閭湖也叫終點湖,是不是有些像人一生的奔赴?
那麼,我爲什麼要寫詩歌?
還是要從我的少年說起。我生長的地方天高地闊,我認爲那裏有最美的星空。小時候,我耽於幻想,總問我媽,那些鳥爲什麼會飛?雲也會飛,雲住在哪裏?我媽說你就是閒的,你還是去看書吧,要麼你就去搞一些青草回來餵羊。可我就想知道,人爲什麼就沒有翅膀,在冬天還要穿上厚重的棉衣。也是難爲我媽了,她怎麼會知道呢?實際上,我是在尋找一個傾訴對象,很顯然,我媽不是。
那個時候,即使是在上學的路上,在課堂上,在喫飯時,在入睡前,我都在想,那些大雁,它們會飛到哪裏去呢?假日裏,我會望着從沙地湧出的泉水發呆,我想問它是從哪裏來的。那時我還沒有讀到那三句著名的哲學箴言。如果我讀到了,我也會問泉水,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似乎只有天空才能深深地吸引我,它是永恆的疑問,也是答案,可它從不說話,我也從不相信,閃電和雷聲是天空的語言。
到青年時代,在遼東邊地,在晴天無雲時仰望由淺灰到深灰的天宇,更感虛空寂寥,這種感覺無人可說。那時我十七週歲,如今想來,那樣的年華就如一棵樹上的一顆青澀的果實,怎麼可能知曉世界大地上存在着更多的樹?
我寫詩,是渴望說另一些不同於日常的話,但無人傾聽。某夜,我想說話,可身旁無人,我就把一些話寫在了紙上,我感到驚奇驚喜,毫不誇張地說,那是我從未見到過的文字組合,似乎是把散碎的光聚合起來,讓我進入其中,那時我還不懂得什麼是意境。這就是我寫出來的、最初的詩歌。當然了,在那個夜晚,我也沒有意識到,我的長達半個世紀的詩歌寫作,就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下開始了。懂得詩歌絕非一個詩人個人化的語言,是許久以後的事了。在這裏,詩歌語言個人化的解釋是,一個有天分的詩人,其詩歌語言不見斧鑿之痕,不會刻意修飾,不失語言的素潔、通達和誠摯。
在此之前,我讀魯迅、艾青、臧克家、泰戈爾、紀伯倫、葉賽寧、普希金、聶魯達、屠格涅夫,在我缺乏引領的閱讀中,我發現他們真會說話。我的另一個發現是,他們在詩歌中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了。但這不會影響我對詩歌之境的深入,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呢。我在那個夜晚寫在紙上的,就是他們沒說過的話,我之所以感到驚奇和驚喜,是因爲一個人還可以這樣對自己說。
如果我說,我寫詩源自一種無以名狀的對未知的想象,應該不會引起歧義。就是這樣的啊,你有沒有覺得這樣的想象一直與我們形影相隨?它沒有來由,它就是存在,它使我們在庸常之中保持着什麼,那可能就是很珍貴的東西。我常想,所謂詩意,如果沒有對那種想象的體味,那就缺少了對陌異之地的神往;在想象中,有一種孤獨是美麗的,孤獨不意味着消沉,它是具有鮮明質感的,它特別接近一個人獨立的品行。
我六歲的孫女舒日莎娜寫詩,她是先唱給我聽的,然後讓我幫她在手機上記錄下來,她有一個條件,就是我不能改動一個字。她的邏輯是,若我改了一個字,那麼這首詩歌就不是她寫的了。在此,我想表達的是,在每一個孩子的身上,都有詩歌的潛質,我們要學會尊重他們的天性,不可將他們囿於我們的觀念和意志中。我們要學會自問,在面對一個孩子的成長時,難道我們的言行就無可挑剔嗎?還有,你學會用慈悲的眼睛去看一個孩子,你的內心就充溢着愛與詩意。
詩歌不是想出來的,詩歌原本就在那裏。你看每一個嬰孩的眼睛,那就是詩,那是我們窮盡一生都無法破譯的清澈,那也是我們最好的鏡子。我寫詩歌,是在河流之間把不該錯失的東西記錄下來。人是健忘的,但詩歌中的黎明不會褪去霞光,詩歌中的黃昏裏有智者的低語,他可能在說,你走下去,就會看見夜空中的繁星。我寫詩歌,是感覺一生值得,在我們遇見的一切裏,有很多東西值得珍視和珍重。不說過程,人生的每一秒都是過程,有些可以留下印痕,有些不能。我寫詩歌,從無意識到有意識,試圖釋解從少年到青年之間的一些感知不到的關係,我想把某些聲音找回來。那不是風聲,不是雁鳴,那是存在於無盡中的問詢,爲什麼地平線始終都在我們的前頭?爲什麼我們在夢境裏可以飛,醒來後卻不能?
不僅如此。我寫詩歌,是因爲詩歌中有一條重返少年時代的道路。我已經失去了父母,也只有在詩歌裏,我才能夠再一次感受到他們,重現他們的音容笑貌。通過詩歌奇妙的回返,我會彌補缺失,對此形象的比喻是,天藍可以補上雲的縫隙。我寫詩歌,是渴望在活着的語詞中留下活着的想象,曾經的、時下的、未來的,我熱愛這樣的伴隨,它是我用半生時間贏回的晴日,在純粹的詩歌中,就不會有寒冷孤寂的夜晚。
在我的新詩集《時間之側》的封面上,有一隻鷹,一匹馬,一條河流。我理解美編的用心,從我收入到這部詩集的詩歌中,她知道我來自內蒙古,她的設計暗合了我對時間的認知,一些痕跡可尋,一些聲音可聽,一些形態可視,一些留戀可感。責任編輯對我說,很快就可以拿到樣書了。我很期待,在書名上,我用了時間這個意象,我的原意指對時間深懷的尊崇。想一想,在這個世界,在一生中,我們不是都在時間之內,也在時間之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