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讀《史記·管晏列傳》有感,兼談我的一件糗事 | 文匯筆會
你在思考着什麼-2號(國畫)張博聞
選自上海美術館(中華藝術宮)第十三屆上海美術大展
中國語言文字豐富,僅四字成語就多達約五萬條,其中有一個廣爲人知,叫“管鮑之交”。管即管仲(?~公元前645年)。鮑即鮑叔牙(?~公元前644年)。他跟管仲先後輔佐齊公子小白,使小白成了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據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記載,管仲被齊桓公重用之後,深感鮑叔的推薦之恩,知人之明,寬厚之心。因爲他跟鮑叔合夥做生意的時候,“分財利多自與”,鮑叔體諒他的貧窮,不以他爲貪。他跟鮑叔共事的時候,管仲出了些主意並未奏效,鮑叔不以他爲愚,知道他遇到了不順利的情況。管仲做官三次被罷免,鮑叔不認爲他無才,知道他時運不濟。管仲打仗屢戰屢逃,鮑叔不認爲他是膽小鬼,知道他有老母需要奉養。管仲曾經輔佐的公子糾在政壇失敗,召忽死之,管仲不死,幽囚受辱,鮑叔不認爲他無恥,知道他有大抱負而不拘小節。
2002年3月19日,因爲年過六十歲,國家文物局黨組決定免除我在北京魯迅博物館的行政職務。在4月4日的宣佈會上,我作了一個表示感激的發言,後來發言全文引錄進我的自傳《沙灘上的足跡》(三版改名爲《我活在人間》)。爲了表達單位幹部職工對我的寬容和支持,我援引了“管鮑之交”這一典故,但情感激動時把管仲說成了鮑叔,歷史人物的關係整個弄顛倒了。這本自傳出版15年之後,也就是2025年7月14日,鄒洪濤先生在《溫州讀書報》上發表了一篇《誤記與誤憶二則》,訂正我的上述錯誤。這件事令我汗顏。文中對我的褒獎以及爲我進行的開脫更是讓我無地自容,產生了公開認錯並予糾正的寫作願望。
鄒先生把我這件糗事說成“口誤”,這是確實的,但歸根結蒂還是我對傳統文化缺知少識。我學識上先天不足,在中文系就讀時,又趕上陳伯達提出“厚今薄古”的口號。在文化教育界,這是繼“反右”之後的又一次運動。我本來就對古典文獻陌生,比如清代的普及讀物《古文觀止》,共收先秦至明代的古文222篇,但我接觸到的不過幾十篇,而且一知半解。所以出現上述“口誤”,根本上還是因爲自己的無知。如果熟讀唐詩三百首,熟讀古文二百篇,就很難出現這種低級錯誤。爲了彌補自己的過失,我藉助工具書把《管子》一書粗讀了一遍,有些感悟。於是寫成讀後感,希望繼續得到各方面的斧正。
首先需要說明,至今流傳的《管子》一書中雖偶有出自管仲本人的部分,但就全書而言應是管仲學派的集體著作。戰國時代《管子》一書幾乎家喻戶曉,但漢代以後逐漸湮沒不彰。據說原書共有564篇,大多重複,還有佚失,至今實存76篇。1956年,郭沫若在聞一多、許維遹等人校釋的基礎上,完成了一部《管子集校》,並於當年在科學出版社出版。這一版本的某些方面雖然仍存有爭議,但畢竟是一部超越前人的校本。
我覺得,在中國思想史和哲學史上,管子及其著作尚未得到充分研究。因爲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孟,道家的代表人物是老莊,法家的代表人物是商鞅、韓非、李斯,而對管子的研究往往淹沒於其中,以至在一些有關思想史的專著中都沒有關於管子的獨立章節。至今對管仲的生年、祖地、家族等都說法不一。然而就其內容,《管子》一書的博大精深爲諸子百家中所罕見,其經濟思想尤具當代意義。
管仲生活在周室衰微、諸侯紛爭的春秋前期,比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要早約170年,他思想的歷史侷限性跟後來孔子一樣,實質上都是一種“牧民術”“馭民術”,借用魯迅的說法,也可稱爲“野獸訓練法”。因爲無論是儒家思想抑或法家思想,都是以維護等級製爲前提,百姓在他們心目中都是君主治理的對象。不過他們把君主區分爲明君與暴君:明君施仁政,暴君施苛政。儒家主張以德治國,提倡“仁”與“禮”;而法家主張以法治國,嚴刑峻法。管仲強調法治的重要性,使君王、大臣、貴族、百姓都有法可循,但總目的當然是加強君主的威勢,讓君主擁有絕對的權威,羣臣不敢爲非作歹,老百姓也會服服帖帖。管仲的過人之處,是他率先提出了以法治國爲核心,“禮法並用”的治理模式。在兩千多年前,這是十分不容易的。所以管仲的學說不爲當時的大臣、貴族所歡迎。
司馬遷的《管晏列傳》主要肯定了管仲在“任政相齊”後的三大貢獻:一,“通貨積財,富國強兵”。二,提出實倉廩,知禮節。三,“知與之爲取”,懂得“與”和“取”之間的辯證關係。
齊國濱海,有發展經濟的特殊地理環境。在《管子》一書中,幾乎有三分之二的內容在談經濟。當然,管仲跟他同時代的思想家一樣,限於春秋時代的生產力水平,有重農業,輕商業和手工業的明顯傾向。但其經濟思想的豐富性和超前性卻使我驚歎不已。管子深諳民心向背關係到社稷安全,所以提出了“以百姓爲天”的口號:“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管子·治國》)在具體措施上,他調節貧富、改革稅制、刺激消費、管理市場、反對房地產過度開發。他甚至用操控糧食的手段發動貿易戰,用“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手段消滅了一些諸侯國。在管仲的惠民政策中,還包括了敬老愛幼,助殘扶貧,保護生態,防災抗疫等(《管子·度地》),給後人以深刻的啓示。
管仲以德治爲法治的思想輔佐,以經濟基礎爲精神文明的礎石。他任免官員的原則是德位相配,任人唯賢,反對官場奢靡之風。《管子·權修》篇指出:一個國家如果修建了過多的樓臺亭閣,就會增添百姓的負擔,削弱國家實力,降低君主威望。鮑叔是管仲的伯樂,有舉薦之恩。然而管仲病重之時齊桓公問他是否讓鮑叔來輔佐國家大政,管仲卻認爲一個叫隰朋的人更爲合適,因爲他高瞻遠矚而不恥下問。這顯示出管仲不搞“山頭政治”的寶貴品格。所以管子提倡的法治,對國君、官員、百姓以及他自己都有約束力。
《管子》這部著作充滿了樸素的辯證思維,比如剛柔相濟,大小互補,遠近相共,虛實相兼,輕重並用……“與和取”也存在一種辯證關係。“與”就是給予,付出;“取”就是得到,招致。在治國之道上,有時必要的付出反能獲取更大的收益。書中記載,魯國發生內亂時,齊桓公派人去平息,事後魯國派人到齊國送禮,請求做齊國的“關內侯”,齊桓公沒有接受。狄人進攻邢國時,齊國對邢國國君加以賜封,表示支持,邢國事後進貢珠玉,請求做齊國的“關內侯”,齊桓公也沒有答應。狄人進攻衛國時,齊桓公對衛王進行封賜,並贈送三百匹良馬。齊國的這些對外援助受到了各國諸侯的讚譽,紛紛像趕集似的前來歸順。所以說,必要的付出能夠得到更好的回報。管仲認爲這便是治理國家的法寶。
在介紹完管仲的業績之後,司馬遷接着介紹輔佐齊靈公、莊公、景公的君師晏嬰。這種體裁就叫合傳。晏嬰(?~公元前500年),字平仲,春秋時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其事蹟多見於《晏子春秋》。司馬遷在列傳中並沒有介紹晏嬰的思想和政績,而只是寫了他的生活細事,特別是他與賢人越石父和馬車伕之間的兩件軼事:越石父被人賣到趙國當了三年奴隸,晏子跟他邂逅之後,覺得此人氣度非凡,就用自己車輛左側的一匹馬給他贖了身,兩人一起回到了齊國。晏子回家之後,未跟越石父打招呼,一個人直接進屋去了,越石父十分生氣,要求跟晏子斷交。他覺得自己被不瞭解的人輕視怠慢沒必要生氣,而一個知書達理的人仍然不尊重他,那還不如原來在縲紲之中。晏子聽了這番話,感到自己沒有真正做到禮賢下士,便把越石父尊爲上賓,兩人成了莫逆之交。這個故事表現了越石父的錚錚傲骨,又突顯了晏子知錯即糾、廣納賢士的博大胸懷。第二件軼事是,晏子的車伕意氣揚揚,十分自得。有一次,車伕的妻子從門縫裏偷窺到晏子,便提出跟丈夫離婚。車伕問她要離婚的原因。妻子回答道:“晏子這樣矮小,居然官至宰相,名揚諸侯。你高大魁梧,給人當車伕還自以爲得意,我不跟你過了。”車伕從此嚴格要求自己,後來被晏子提拔,做了齊國的大夫。司馬遷佩服晏子的才華和爲人,表示如果晏子還活着,他也願爲晏子執鞭趕車。
《管晏列傳》的作者司馬遷是中國史學史上的開山祖師。《史記》既是歷史著作,也是文學著作,從這個意義上堪稱爲史詩,代表了兩漢文學的最高水準。司馬遷十歲誦古文,三十六歲遵父命撰寫《史記》。他的成就來自於“讀萬卷書”,也得益於“行萬里路”。他曾隨漢武帝出巡,飽覽名山大川,進行了廣泛的田野調查,所以《史記》中的記載有的來自於文獻典籍,有的來自於口述歷史。比如《管晏列傳》中,晏子的車伕跟他妻子的那番對話,肯定是來自口口相傳,因爲即使當年有監視器和錄音機,也未必能錄到夫妻間這種私密性的對話。但就總體而言,《史記》的基本史實可靠,堪稱信史。
《管晏列傳》的文學性,首先表現在文中包含的小說因素和雜文因素。管仲這個歷史人物事蹟突出,思想豐富,但司馬遷只突出了“管鮑之交”。晏子氣度恢宏,智勇雙全,司馬遷只突出了他的兩件軼事。這種寫法類似於當下的小小說。司馬遷解釋道:“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大意是:我讀了管子的《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他們的言論記載得已很詳盡。讀了他們的著作,還想考察他們的所作所爲,所以爲他們撰寫了列傳。至於他們的著作,世上已有很多,因此不再重複,只記他們的軼事傳聞。
《史記》中的雜文因素,主要體現在文末“太史公曰”這一部分。“太史公曰”是《史記》每篇結尾部分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評價,集中表現出司馬遷的史德與史識。司馬遷的評價褒貶分明,膽識過人。管仲這個人物,司馬遷明知被“孔子小之”(《論語·八佾》:“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意思是:管仲的氣量狹小得很呀)而他生活的時代,漢武帝又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所以司馬遷公開發表這種見解,可以說是逆君而行。他秉筆直書,表現了史家的凜然骨氣。
《管晏列傳》的文學性還表現在語言精警凝練。文中介紹晏子的私人生活和官宦生涯僅用了75個字:“食不重肉,妾不衣帛”,表現了晏子的儉樸自律。“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表現了晏子的官場智慧。這句話的大意是:君王有話諮詢他,他就正直諫言;沒有問到他,他就謹慎行事。君王有道,他就堅決貫徹;國君無道,他就權衡利弊,酌情處理。這就是晏子能成爲三代君師,使齊國名揚諸侯的原因。
《管晏列傳》語言的凝練,不僅表現了司馬遷駕馭文字的能力,而且表現出他對筆下人物思想行跡的精準把握。“倉廩實而(一作‘則’)知禮節,衣食足而(一作‘則’)知榮辱”,出自《管子·牧民》篇,提綱挈領地介紹了管子對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關係的辯證理解。“進思盡忠,退思補過”這八個字高度概括了晏子的處世爲人之道,也是司馬遷立身行事的基本準則。司馬遷的人生悲劇是爲友人李陵辯護釀成的,而他的出發點卻是“進思盡忠”,思之不禁令人扼腕嘆息。
《管晏列傳》的文字還有一種震撼情感的韻律感。韻律感不僅來源於語言的節奏,如通過管仲的自白表現鮑叔的美德,連用了包含“不以”二字的五組排比句,蕩氣迴腸。以這種排比加深了讀者對鮑叔牙知人美德的印象。“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種肺腑之言,增強了文章的抒情性,使“管鮑之交”成了千古絕唱。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老病交加,諸多不順。在人生的灰暗時刻,我勉力寫了這篇短文,聊以補過。如果天假我年,我仍會繼續寫若干篇,輯成一組《陳漱渝學術反思錄》。
作者丨陳漱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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