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中國藝術中的詩意基因
《中國美術史》全書分爲29個單元,以時代爲序,以類別爲綱,講授了中國美術的方方面面,以歷代繪畫爲主調展開論述,對於玉石、雕塑、書法、銅器、陶瓷的論列亦精闢獨到。他學養深厚,在講解時不限於作品本身,還涉及作品相關社會背景、人物、故事種種方面,並在東西方文化的比較中碰撞出新觀點、新火花。最動人的是,他並非板正的老學究,帶着一種貫通藝術、文化與人生的活潑詩心談藝論道,如春風化雨,又氣象萬千。
《中國美術史》,李霖燦 著,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
>>內文選讀:
山水畫的黃金時代
山水畫就是風景畫。但是因中國人以農立國,對土地山川有濃厚的親切情感,加之以魏晉南北朝時,有“山林文學”的鼓吹,所以中國人情有獨鍾,特別拈出一個山水畫的專名,對人類文化做出了一項卓越的貢獻。“黃金時代”則是由我肇始之嘉名,指的是五代和北宋,換言之,即10世紀到12世紀這一段時間之內。因爲這兩百多年之間,名家輩出,形成前所未有的燦爛光輝,稱之爲黃金時代,當之無愧。
中國人論畫史,喜歡將畫家姓名串編爲歌訣,頗有提綱挈領、以簡御繁的良好效果。如論五代的山水畫家,便有“荊關董巨”的說法:荊就是荊浩,關則是關仝,董指董源,巨就是巨然。這四人都是五代到北宋初年的大家,就以他們來代表這一時代的藝術成就和造詣。
論北宋山水畫的高標,則亦有“李郭範米”四大家的口訣和說法:李指李成,即所謂的李營丘;郭則指郭熙,他是黃河北岸溫縣人,所以也有人稱之爲郭河陽;範是指陝西范寬,他原名中立,俗語譏諷人落拓不羈爲寬,他便頹然自名范寬,是華原人(耀縣,今屬陝西省銅川市),故亦稱範華原;米是指米芾,他居住襄陽很久,所以便被稱爲米襄陽——這種以地名冠姓氏的習慣,由來已久,是中國文化的一項特色。如孔老夫子就被稱爲“鄹人之子”,另外,郭汾陽、袁項城等亦是顯例。
荊關董巨、李郭範米,不在一個時代內,亦不同屬一個地區,但若以畫論史,則可以打破政治史和藝術史的主從範疇。同時以畫跡論造詣,可以使我國山水畫的卓越成就,很清晰地顯揚於世界。以下就依照這個次序和重點,逐一加以詮釋。
荊浩傳世的名跡不多,應該說到的有二。第一幅是現藏在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的山水立軸,據勞倫斯·史克門館長對我說,這是在山西省趙縣出土的。畫的是雪景山水,通體縞素,寒林森然,有人馬一簇,沿紅欄杆小橋逶迤而行。這一點紅色在畫幅中有暖色的作用,具見作者之用心。
在右下角有“洪穀子”三字簽名,篆書體。這簽名很重要,不僅和他的《筆法記》上的“洪谷”相映發,而且分明是畫者一例的筆墨,找不出什麼破綻可以指明爲後添之款。再加上中峯鼎立的佈局,幾乎佔滿了全幅,正是山水畫初期把主體置於正中央的慣用手法。試叫一個小孩子畫一幅風景,他亦是把主題畫於紙之正中間,可見心理之相同。窺此幅之筆墨,究佈局之章法,證之以篆體之簽名,當今傳世之荊浩畫跡,論可信者此爲第一。
荊氏第二有名之畫跡,當爲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之《匡廬圖》。這幅巨軸頂天立地,上畫峯巒高聳,雲壑飛泉,長松挺拔,村落古渡;若論章法之流暢,真如讀李太白之《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舉世無出此圖之右者。而且圖上有“荊浩真跡神品”六字楷書,史書上記載爲宋高宗趙構所書,這雖然不可能和洪穀子之簽名的重要性相提並論,但是字跡古嚴,亦足證明此圖流傳有緒,並非率爾操觚者之所爲。
荊浩非但能作山水巨幛,且有論畫法深邃之《筆法記》傳世。在這篇畫論中雖難免有後人羼入之片片斷斷,但論畫之六要——氣、韻、思、景、筆、墨——以及賓主林木諸法,皆可以供吾人之研究推究,而一代山水畫之成就造詣,亦可以披圖證論,得到推比印證之樂。
關仝亦作關穜,他傳世的畫跡亦只有《山溪待渡圖》最爲有名。這巨軸現爲臺北故宮博物院所珍藏,亦是主峯放在畫幅中央的格局,畫上主山高舉,下有飛瀑披分,更下方則有一行人趕一小驢直趨渡口,這是本幅得名之所由來。
渡口系一小舟,橫在右下角懸崖之旁,說明是“野渡無人舟自橫”之詩意。山川風光凝聚之點,多在渡頭橋頭,山水在此等處交會,所以詩情畫意亦薈萃於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