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治癒,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 | 文匯筆會

來源: 更新:

古羅馬哲學家塞內加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以蘇格拉底爲偶像,當暴君尼祿要將他賜死時,他像蘇格拉底赴死前那般坦然無懼。

他的哲學思想是“容許一切發生”,認爲憤怒常常是因爲我們對於世界和他人過於樂觀,他有句名言:“何必爲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這說法有一定道理,我們總覺得順風順水纔是常態,貪嗔癡怨多是因爲不接受這幻覺的被打破。

不過,當我看到他試圖這樣安慰一位喪子的母親時,突然有點想質疑。這位母親在孩子去世三年後仍然終日以淚洗面,沒有人能安慰到她。塞內加給她寫了封信,表示同情之後說:

“我們之間對問題有不同看法,就是悲痛是否應該這樣深而無止境。”(引文出自《哲學的慰藉》,阿蘭·德波頓著,資中筠譯)

我不知道這位母親有沒有被安慰到,但是既然塞內加“容許一切發生”,他爲什麼不允許一個母親與她的痛苦共存呢?如果說,這位母親的痛苦,是過度地執迷於“兒子不應該英年早逝”這一信仰,那麼塞內加對她的阻止,何嘗不是執迷於“人不應該這麼痛苦”?

想起那些總是勸別人放下的人,當他們對別人猛灌雞湯時,有沒有想過,這本身就是一種放不下的表現?是一種新型的“我都是爲你好”。看上去熱心善良,但其實既缺乏內省——你永遠按照正確的方式生活嗎?又缺乏同理心——以爲兩句學舌就能充當人生導師,卻不知道,有些痛苦,是你未曾涉足所以永遠無法有實感的深淵。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癡》裏,娜斯塔霞持有的,正是這種再偉大的情懷也無法救贖的痛苦。

娜斯塔霞年少時被風流的託茨基包養,在別人眼裏,她是一個墮落的女人。這並不妨礙男人們對她的圍獵,將軍覬覦她的美貌,將軍的祕書加尼亞則是聽說託茨基爲了迎娶貴族小姐,願意以鉅額妝奩將娜斯塔霞發嫁,打起了人財兩得的主意。

娜斯塔霞冷眼看這些猥瑣的慾望,但她沒法自救,這個社會早已將她釘在恥辱柱上,而更殘酷的是,這份外界的判決已經內化成了她對自己的認知,她看不起他們,更看不起自己。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扮演起一個妖豔狡猾的女人,以此羞辱他們。有點像《紅樓夢》裏的尤三姐調戲賈璉和賈珍,既然已經被這些人拖下水,那麼幹脆用魔法打敗魔法。

只有被大家稱作“白癡”的梅詩金公爵看出娜斯塔霞的痛苦,他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您就不覺得害臊?您難道真是您剛纔扮演的那種人?這是可能的嗎?”

這句話是對娜斯塔霞的一個校正,讓她在搖搖晃晃中忽然找到自己。她的確不是那個人,她不過以這種方式鎮痛——既然主流道德世界對她關上了門,何妨用這種方式絞殺一通。

梅詩金公爵在亂象中認出了真實的她,這讓她感到歡喜而又羞愧,娜斯塔霞清醒過來,結束胡鬧,匆匆離開。

初見很美好,要命的是後續。梅詩金公爵爲了救娜斯塔霞於水火,居然提出和她結婚。並不是傳統的“救風塵”套路,梅詩金公爵是個純粹的人,他只是要全方位地陪伴她、照顧她、救助她,他的真愛是將軍的女兒阿格拉雅,而阿格拉雅也愛着他。

有些慈悲近乎恐怖,娜斯塔霞就被梅詩金公爵嚇住了,雖然她被他的人格光輝吸引,卻還是一次次從他身邊逃開。她寧可和“壞男人”羅果仁在一起,她知道這個被她折磨過的男人一定會殺了她,但死亡都不比一個試圖拯救自己的男人更可怕。

最後羅果仁果然殺了她。

《白癡》插圖:梅詩金與羅果仁交換十字架。德裔美國插畫家Frtiz Eichenberg作於1956年

可能有人會覺得,是娜斯塔霞自己作死,梅詩金公爵一直在幫她。但是他的幫助何嘗不是在否定她的痛苦,他不知道,她和她的屈辱痛苦早已血肉相連,不可能立地成佛。

可以把她和《刀鋒》裏的索菲做個對照,從某個角度說,她們是同質的。

索菲原本是個幸福的女人,遇上了靈魂伴侶。她的發小伊莎貝爾說:“我從沒見過兩個人像他們那樣相互瘋狂地愛着對方。甚至在他們結婚兩三年、有了孩子之後,他們到電影院裏看電影時,鮑勃都要用胳膊摟着她的腰,她則把頭依偎在他的肩上,宛若一對初戀的情人。”

然而天妒佳偶,鮑勃和孩子慘死於車禍,索菲活了下來,活得生不如死。她整天醉醺醺的,可以和任何男人上牀,大把花錢。婆家人嫌她丟人,明言她必須離開美國,才能給她經濟上的供給。

別人都覺得她廢了,只有拉里看出她靈魂的光輝。拉里和梅詩金公爵有點像,都是那種聖徒一樣的人,他想要拯救索菲的方式也是要跟她結婚。

敘述者這樣說:“他這些年來的所有勞作所積累起來的全部經驗,都抵擋不住他的這一慾望——噢,不只是一種慾望,是一種急切的不顧一切的渴盼,要把他兒時的朋友一個放蕩女人的靈魂拯救過來。”

有一段時間,他像是讓她改邪歸正了,作者寫道:

“(她)已經讓頭髮重新回到原來的顏色,染過的發和新長出來的發混在一起,顯得很雜亂。除了塗了點兒口紅外,索菲沒有化妝。她的皮膚粗糙,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色。我記得她的眼睛綠得發亮,現在卻成了灰白色。”

他們對視時,拉里的眼睛裏是溫柔和鼓勵,索菲的眼睛裏則是懇求和悽惻。

這懇求和悽惻,其實是一種無聲的“求放過”。拉里“聖潔的拯救”,讓她被迫扮演一個“被治癒的好人”,來自聖徒的期待,比任何世俗的指責都更讓她窒息。

她灰白色的眼睛,正是她生命之火已徹底熄滅的證明,她在用這雙死寂的眼睛懇求對方:我就是痛苦本身,你要消滅痛苦,就是消滅我。

那悽惻,則是她對自己無法“變好”的深切哀慟。當她看着那個正在“變好”的自己時,她感到的是陌生與恐懼。她“懇求”的內核是對自己的絕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回頭,也無法承載這份沉重的恩典,這注定的失敗讓她充滿了悽惻之情。

我覺得,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寫到的,娜斯塔霞望向梅詩金公爵的眼神。

索菲後來也從拉里身邊逃開了,美酒的誘惑是最後一根稻草,她已經被過載的“善”逼到崩潰邊緣。

無論是娜斯塔霞的放浪形骸,還是索菲的自暴自棄,都是她們用以包裹那不可言說之痛的面具。當梅詩金公爵與拉里執意要將對方引渡到光明彼岸,就是否定了那片黑暗對於生命整體的不可或缺。

人生實苦,有些傷痛永遠無法痊癒。但如加繆所說:“重要的不是治癒,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真正的支持不是充當燈塔,強行爲他人指明出路;而是成爲微光,僅僅告訴對方:“我看見了你的深淵,我仍願站在你身邊。”這需要一種強大的定力:我可能無法理解你的痛苦,我可能對此無能爲力,但我願意守護在你身邊,與那個不快樂的、破碎的你共存。

更高階的共情,是放棄“糾正”痛苦的衝動。

文丨閆紅

編輯丨蘆李娜

相關推薦
請使用下列任何一種瀏覽器瀏覽以達至最佳的用戶體驗:Google Chrome、Mozilla Firefox、Microsoft Edge 或 Safari。為避免使用網頁時發生問題,請確保你的網頁瀏覽器已更新至最新版本。
Scroll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