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皺、熵增與拓撲學——關於 “AI書評”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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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一名文學從業者,我確實不理解爲什麼“AI書評”會對“褶皺”“熵增”與“拓撲學”等語詞有如此執着的迷戀,以至於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只要看到類似的表述,就足夠引起關於文章原創性的高度警惕。於是,我將這個問題拋還給AI(選用DeepSeek作爲對話對象),它的回答是這樣的:

這種書評文風的形成,根源在於AI的運作機制。DeepSeek是通過學習海量人類文本進行訓練的,它的輸出本質上是對現有文本中“最常見”“最可能”一起出現的詞句進行統計和重組的結果。因此,它擅長模仿已形成固定程式的文體(如學術論文、期刊評論),但難以產生基於個人生命體驗的真知灼見。

幾乎完美的回答。雖然AI沒有解釋這些語詞的來源,但已經提供了相應的邏輯關聯,它坦陳自己的優長,還謹慎地表述了自身力所不逮之處。我們姑且認爲,基於某種不具名的算法,這類語詞被它認定爲“最常見”的形容。顯然,AI對人類的寫作尚有一定的誤區,它或許混淆了文藝與科學等領域的扇區信道。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種涉及程序分類法的低級漏洞將隨着時間的推移日臻完善。

除了鍾愛拗詞,現階段的“AI書評”還不可救藥地陷入AI幻覺。如果不加以限定並強調對話的真實性,“AI書評”輕易不會把論說空間停留在用戶需求本身,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會旁徵博引,不斷外擴,把絕不屬於分析對象的內容添進文中——時而枝節蔓延,時而無中生有。據說,因此還鬧出了很多笑話。比如有的評論家放棄閱讀,用“AI書評”替代思考並作爲研討會發言,完全不顧作者在場,被討論者洗耳恭聽又敢怒不敢言。更有甚者,面對已在文學史經典化序列中的作品也無絲毫耐心,把書評盡數交由AI施展,無頭無尾的人物與情節肆意生長,看似煞有介事,但在熟悉原作的讀者那裏,卻輕易就被偵破。

這種事聽上去荒謬,但在2025年確實發生了。有論者認爲,書評編輯是把關者與守門人,放任“AI書評”橫行,是無法辯解的失職。這種批評聲音值得重視,但我相信,絕大多數從業者面對文本都兢兢業業、孜孜以求,但限於精力與學養的不足,確實難以做到逐一偵破。疏漏固然遺憾,要說是在所難免,恐怕也不完全是推辭。在創作倫理上,對於以“AI書評”滿足自己虛妄的發表慾者,或熱衷於虛實交雜、假眉三道的僞評論家,又或以此爲抓手試圖偷工減料的“華威先生”們,我們應亮出鮮明的態度:堅決反對,絕不容忍。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AI書評”是緣於模仿又終於模仿的產物,無法提供確實的創造或創意的寫作,那麼,難道經由人之手與人之筆寫就的觀點,就天然地帶有正見?謬誤迭出的人爲評論早已屢見不鮮了,並且,在不同的歷史關節中因謬誤標準偏移所造成的惡果,也遠比“AI書評”的破壞性要大得多。關於新生事物,當我們對它充滿期待的時候,切記要注意避免因苛求有待發育的短板而折損其內在效用。由此而言,被強制要求真實性之後的“AI書評”尚具有矯正觀念的功能,它或許是平庸的造物與無聊的重複,但也能提高在更廣闊領域內的認知下限。尤其是如果將所謂上限聯繫到“基於個人生命體驗的真知灼見”,就需要更加正視“真知”的雙重性和“灼見”的背陰面。那麼,“AI書評”具有的特殊媒介優勢便能發揮出一定的功效,即無論從何種層面對其調動,它都無法複製出一個既有的文學評論權力秩序。“AI書評”已經廣泛地運用於新的媒介形態,在各類短視頻平臺上都分佈着使用AI參與創作的書評博主,他們採用認知構建、大綱生成、內容備選、人工潤色的流程進行新的文化生產與批評實踐。文學批評的視聽化呈現帶動着審美的分衆、平權,範式演變下是多元互補的批評模式變動,也是AI時代下大衆生產力和創造力的表徵。從這一點出發不難發現,作爲視聽形態的“AI書評”不僅排斥了著名、知名、青年評論家身份的象徵性意義,還從根本上無視C刊、北核、普刊等體制化結構的霸權。互聯網環境下流量注意力經濟所帶來的弊端,也因“AI書評”表述的對象而局部降解。

以此來反思“AI書評”,它何嘗不失爲一種文學批評的“破圈”?近年來,文學界曠日持久地鄭重討論文學破圈,並做出諸種嘗試和努力。反對圈地自萌,讓文學重建根植公共性的現實需要,無疑是對的,但也需警惕,倘若衆口一詞的頌讚淪爲了話語滑行,那可能意味着我們“破”的姿勢,恰恰基於文學之“圈”極其穩固的基礎。而那些看似出圈的文化行爲,如觀看“地壇的海”或投餵“潦草小狗”,雖然在大衆層面獲得了極高的傳播度,但伴隨而來的尷尬也同樣凸顯,文學在傳播過程中喪失了固有的文學性,更像在努力地扮演一個“借殼上市”的自己。

與此相關,如果知識界能以AI時代的到來爲契機對批評的有效性加以反思,則可能爲日漸固化的批評寫作注入活力,“破圈”也非從此處跳落到彼處,而可以得償跨入“解袈裟”的狀態,這包括但不限於文學批評。可以看到,有越來越多的機構開始以“AI書評”爲切入口,打開了對AI時代與媒介適應的理解。早在2025年初,廣州市黃埔區圖書館就及早地上線了“智慧AI書評”功能,這一舉措結合算法模型生成具有邏輯性和連貫性的評價語言,以期適配讀者的閱讀體驗。類似這樣的“AI書評”還試圖將重點傾側到情感濃度一端,對閱讀者的個性化偏好提供智能建議。2025年10月,佛山市圖書館也設立了別有意趣的“人機協同書評挑戰賽”,邀請讀者使用AI工具輔助撰寫書評,同時提交人機協同書評正文和AI生成指令設計、多次迭代等過程的截圖。這項賽事也有別於傳統的僅就文章內容做出高下判斷的評選方式,分別從技術應用、人文與創新性、內容可讀性、閱讀引導力等方面予以賦分,展現出以“AI書評”引導深度閱讀的前沿理念。

迴歸到“褶皺”“熵增”與“拓撲學”的原意,它們分別對應着事物受壓而變得連續彎曲的構造形式,事物自發而不可逆地從有序走向無序的狀態,以及事物在連續變形下仍保持不變的性質。AI經常誤打誤撞地將它們作爲高頻術語轉嫁到文學書評上,雖常覺愕然,但也漸漸能在轉喻層面假想出一種隱微的關係。書評區別於經院主義的掉書袋研究,它不依仗作品進行理論建構,重在非知識化的價值傳播,同時捍衛表達的內在肌理與外在的公共性關切,用“人”的聲音說話,並將聲音傳遞給更多的“人”。在這個意義上,“褶皺”“熵增”與“拓撲學”的原意不正是良性“AI書評”的題中之義?它們共同指向一種對抗平滑、拒斥簡化的批評姿態,幫助人突破舊我的窠臼,在AI時代走向經驗共生的“真知灼見”。

(作者系青年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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