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古拉的上學路 | 阿尼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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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達古拉十五歲。那年秋季,她考上了科左後旗伊胡塔中學,學校距離她的老家寶格圖村大約一百二十里。開學時,她阿爸借來一輛馬車,拉着她的行李,從寶格圖村出發,往西北方向走八十多里,把她送到了衙門營子火車站。他們花六毛錢,在火車站旁邊的大車店住了一晚。第二天,達古拉乘坐火車,到學校報到。之後,每逢寒暑假和開學,她阿爸都借來馬車或牛車,在寶格圖村和衙門營子之間來回接送她,其間偶爾放假或有事回家,她都和同村的同學玉蘭結伴而行。

寶格圖村邊的沙坨子(之一)

寶格圖村沒有小學,達古拉九歲開始上學時,到七里地之外的舍根村讀書。同村十幾個孩子,每天早上在村北集合,由一個三年級的男孩寶音烏力吉領隊,帶着大家一起走着去學校。下午放學,大家從學校排着隊出來,一路唱着歌,到村北解散。舍根村小學只有四年級,到五年級時,孩子們就轉到古力古吐村完小住宿讀書。每週去學校時,達古拉都扛着米袋子。學校沒有電,在昏暗的油燈下,她堅持着考上了初中。這時,當初一起上學的十幾個孩子只剩下她和玉蘭還在繼續上學了。

達古拉像個鐵姑娘,從小什麼活都幹。跟着大人去犁地、鋤草,沒有鋤頭,用手薅雜草,手掌磨出了血也不吭聲。家裏兄弟姐妹六個,她排行老二,總幫着額吉煮飯燒菜,做針線活。她學習用功,下地幹活時總帶着一本書,歇着的時候,就坐在樹蔭下讀。阿爸和額吉不論多苦多累,也供孩子們上學。達古拉一想到上初中能多學知識,就很開心。

早晨,太陽剛出來,她和玉蘭揹着包,徒步往衙門營子走。方圓幾十個村子都屬於農牧結合區,村民們既養牲畜,又種地。這些村子都在一大片沙坨子裏,路很難走。

寶格圖村邊的沙坨子(之二)

這是達古拉上初中的第二個學期了。春夏季節,沙坨子上稀稀落落地長着一叢叢半人多高的琉璃草,一團團矮矮的駱駝蓬,又細又長的隱子草,還有開着粉白小花的蒙古扁桃,像帶魚一樣的射干鳶尾和很多種叫不上名字的野生植被。這裏的樹木更爲稀疏,就像長得很高的草叢,而不像正常的樹木。這些植被從沙子里長出來,有極強的生命力,雖然並不茂密,但綠起來特別好看。有時,在這些植物間會看到幾匹野駱駝,達古拉和玉蘭趕緊找地方躲起來。野駱駝有時候會攻擊人,如果被追上,它會壓在人身上不起來,但只要不出現在它們的視線之內,人就安全。

在廣闊的沙坨子上,走起路來很費力。要是趕上颳大風,路上吹來更多的沙子,踩上去腳底軟綿綿的,使不上勁,還得把陷進沙子裏的腳拔出來。她們一步步走得特別喫力。玉蘭個子小,身體弱,走一段路,就想休息。但她們得加緊趕路了,不然到衙門營子太晚,路上容易有危險。達古拉故意走在玉蘭前面,拉開幾十米距離。玉蘭不想被落下,只得跟着走。

按照村裏的輩分,達古拉管玉蘭的額吉叫哲哲(姐姐),儘管玉蘭跟達古拉同歲,她也得管達古拉叫阿姨。面對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坨子,感覺怎麼走也走不到頭。玉蘭走不動了,開始耍賴皮。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喊:“我都走不動啦,你咋還走啊!”但不走也不行啊。達古拉返回來,拉着她的手,鼓勵她。從早上六點多鐘,一直走到下午四點多,快到衙門營子的時候,她們看到路邊有兩座並排立着的墳,不是常見的土墳,而是把棺材放在地上,用磚塊和水泥從外圍砌起來。她們感到害怕,趕緊加快步伐走過去。

她們終於走到了衙門營子,需要在大車店住一晚,趕第二天早上的火車。大車店的院子很大,陸陸續續地有人趕着馬車、牛車或騾子車進到院子裏。他們把車卸下來,讓趕路的牲畜飲水,喫草料,休息。有的車伕整夜在院裏陪着牲畜。達古拉和玉蘭來到飯堂,接點熱水,拿出隨身攜帶的炒米,沖泡之後當晚飯喫。她倆偶爾也會從飯堂買一兩張玉米餅。

大車店住宿的房間是大通鋪,有南北兩條大火炕,南火炕近十米長,北火炕也有五米左右。車伕們都住在南火炕。北火炕上只住着一個人,是個六十多歲的和善的老頭,他是大車店的守店人。他知道了兩個女生的情況後,在北火炕上挨着牆收拾出一個位置,正好能夠容納兩個人休息。老頭把自己的鋪蓋挪到挨着門邊的位置,還在火炕中間擺上炕桌,當作隔斷。兩個女生穿着衣服,頭朝北牆,腳朝炕沿,湊合睡一晚。

等再從學校回家的時候,兩個女生從伊胡塔鎮坐上火車,大概下午兩點多到達衙門營子。火車站附近有個像飯堂一樣的地方,很多同學在這裏喫點東西,然後各自回家。

爲了早點回家,也爲了省下住大車店的錢,看着天光還很亮,達古拉和玉蘭決定不住在衙門營子了,而是往東南方向繼續走。等她們走到阿布金村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們走進村頭一個大院子,有一間土房裏在賣奶豆腐、奶皮子和炒米。

兩個女孩子趕了一天的路,累得喫不進東西,加上也沒有多餘的錢,一人只買了一塊雞蛋大小的奶豆腐。她們剛喫完,天就黑了。她們開始尋找借宿的地方。阿布金村的東南邊有兩戶人家,哪戶的油燈亮着,她們就去哪戶借宿。這兩戶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家,也都有好幾個孩子。他們讓兩個女孩子安心住下。兩個女孩子也從來不在他們家裏喫飯,第二天天不亮,她們就起來背上包悄悄地走了。

如果趕在夏天,白天長,她們就不住在阿布金村,繼續往前走。她們從阿布金村往東南方向再走二十多里,到達烏蘭巴日嘎蘇村。這裏有個遠房親戚,是達古拉的一個阿姨。阿姨家孩子多,生活過得很拮据,但她熱情、心善。她讓兩個女生住下來,給她們做晚飯,讓她們擠在自己的火炕上睡覺。第二天,達古拉和玉蘭再往家走,就不用太費時間,也不用太費力,到了家裏甚至還能幫忙幹活。

這條上學的路,達古拉最喜歡秋季的樣子。在阿布金村周圍能看到打羊草、堆羊草的場景。村民們在陽光下握着長長的鐮刀,有節奏地唰唰打草。他們再把打好的羊草一堆堆地堆放在平坦的原野上,看起來像油畫一般美。達古拉的村子沒有這麼廣闊的原野,她特別喜歡阿布金村的風景,每到這裏,她的步子都會慢下來,嘴裏會發出讚歎。

春夏是下羊羔的時節,但是有很多羊羔沒法長大,有的活一週,有的活半個月,就死掉了。生產隊的負責人問村民誰家要死掉的羊羔,可以拿走。有的村民願意要,有的不願意要。因爲羊羔太小,大多數喫不了,一小部分可能會出一點肉,皮子就更不用說了,弄出來能用的也就手帕那麼大。達古拉的阿爸和爺爺都是製作皮子的能手,每次遇到這種情形,就會覺得扔掉了可惜,便把死羊羔拎回家,把皮子分割出來。皮子太小,達古拉一塊塊地慢慢積攢。在上學的路上,偶爾看到有人丟棄的羊羔皮,多小達古拉都不會嫌棄,撿起來放進口袋裏。

初中畢業後的五年時間裏,達古拉在寶格圖村生產隊勞動。她趕過牛車,往田裏運送牛羊糞,也播種、接羊羔、鋤地、收玉米,什麼活都幹。一九七三年夏季,達古拉考上了哲里木盟師範學校。她已經積攢了一大包羊羔皮。在畢業前的那個寒假,她把這些零碎的皮子拼接在一起,用針線縫製成一件羊皮襖,她用剪刀把羊毛修剪齊整,羊毛朝裏,皮面朝外,做成了羊皮襖裏子,可是還缺外面的布套。她的大弟弟馬上就要參加工作了,卻還沒有一件禦寒的衣服。達古拉從額吉買來的花旗布里,裁剪出一塊灰色的布料,終於做成了一件像樣的羊皮襖。她把這件幾十塊零碎皮子拼成的羊皮襖送給了大弟弟。大弟弟從上班一直穿了十多年,後來家裏條件好了,他也不願意脫掉這件羊皮襖。

在內蒙古通遼市讀書期間,達古拉捨不得花錢,每個學期都會從生活費裏節省出幾塊錢來,回家時給家裏人買油、鹽、糖、肥皂等生活用品。第一年冬天,剛放寒假時,她來到了百貨市場。她轉了好幾圈,也很想給自己買條褲子,一直猶豫着捨不得。直到百貨市場快關門了,她決定不買褲子了,還是給家裏多買點急需的物品吧。她一摸口袋,錢不見了。那是她一個學期省喫儉用攢下來的五塊錢。她早就計劃好了,給阿爸買兩瓶酒,給額吉買一袋紅糖、一袋洗衣粉,給弟弟、妹妹買點餅乾……但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她把自己的口袋翻了個遍,又從走過的地方找了好幾遍,怎麼也沒找到。

這一年回家的路上特別寒冷,氣溫降至零下三四十攝氏度。西伯利亞的寒流襲來,冷風像刀割在達古拉的臉上。剛剛下過一場大雪,白雪覆蓋着整片沙坨子,村路在斑駁的大地上若隱若現。當達古拉走累了,走不下去了,總能看到村子上方飄蕩的炊煙。她既希望這是寶格圖村,但又害怕是寶格圖村。這條上學的路,她從來也沒有這麼猶豫着,而不是急迫地往前走。

達古拉從師範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義和道卜蘇木中學,後來調到西日嘎蘇木,成爲西日嘎中心小學的教師。她阿爸這時已經去世,額吉跟着大弟弟一起生活。她即使身在興安盟,也依然做過冬的棉襖棉褲寄給弟弟妹妹。

這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現在,早已退休的達古拉住在通遼市。她上學時走過的村子,現在都鋪上了柏油路或水泥路,路況都非常好,想去哪個村子,開車很快就能到,去寶格圖村,也就兩個多小時。這幾年,達古拉和同學們偶爾聚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上學時的各種艱難和趣事。每次談到那條上學的路,她和玉蘭就會一遍遍地描述各種細節。

達古拉是我額吉。那些過往,是她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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