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無所不知，大學還有價值嗎？復旦這場對話爲大學尋找出路

當人類引以爲傲的知識體系在AI時代可以被壓縮進一臺小小的機器，當AI無所不知，我們是否應該重新審視大學存在的意義？

12月8日晚上，在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舉辦的“AI與大學未來”對話活動，來自AI界、產業界、新聞傳播界等各領域的專家學者，展開了一場關於大學教育未來的激烈探討——截至2025年6月，中國生成式AI用戶規模已超5億，面對AI時代的來臨，大學、教師與學生該如何重新定義大學教育的內涵與邊界。

AI會替代大學畢業生的“初級崗位”嗎？

復旦大學蔡冠深報告廳裏，復旦大學計算與智能創新學院教授王曉陽，在完全斷網狀態下敲下回車。隨即，一個本地運行的AI大模型，迅速而精準地運用量子力學知識，闡釋了爲什麼“水不會滲出杯子”。

從答案來看，本地化AI的能力，似乎已經達到甚至超越了普通本科生的水平。他也由此提問，如果大學教育的目的，僅僅是“掌握標準方法解決典型問題”，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給這臺電腦發畢業證”？

“如果把今天的教育體系比作一條工業流水線，我們正在批量生產深而窄的專家。”香港大學AI教授、前亞馬遜中國實驗室主任張崢說。沿襲自工業革命的教育範式，旨在通過標準化訓練追求效率。然而，AI的出現讓這種“效率”變得毫無意義——它比任何人類專家都更“廣譜”，且進化速度驚人。

不可否認，傳統意義上大學畢業生賴以起步的初級崗位，正面臨AI的替代。在場一位在律所實習的同學分享，律所合夥人曾經有一次在工作羣丟出一份AI寫的文書，並直言，“比你們大部分人寫得都好”。生命科學家、維亞生物計算化學及AI平臺執行總監錢玥也指出，在生物醫藥領域，AI已將藥物研發速度提升到過去的2至3倍，成本降低了50%至70%。

這意味着，大學教育若仍停留在過去的“流水線”模式，培養出的學生在能力上也許還比不過AI。

錢玥坦言，AI時代，企業更看重的是學生是否具備“糾錯能力”和“專家級判斷力”，“如果一段話是AI生成的，而你能做出專家級別的判斷，才說明你真正掌握了知識。”

AI時代，大學教育範式必須改寫

“國外的頂尖大學，過去兩三年已經把AI教學與學術規範的制定作爲非常重要的制度建設，並及時調整、完善。中國的大學，也需要就AI對大學教育制度、學習及訓練模式有根本的反思與設計，而不是小修小補。”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張力奮是這場對話的發起者，他在接受文匯報記者採訪時提到，正視AI、面對AI、思考如何回應它，是每所大學必須面對的事情。

“真正的挑戰在於，如何讓AI賦能每一位學生的專業學習。”王曉陽說。他呼籲，“我們的教育範式，必須被根本性改寫”。“大學必須完成從‘知識型’向‘認知型’的躍遷。”他將未來的學生比作建築師而非搬磚工。過去，學生需要自己搬運每一塊知識的磚頭來構建大廈；而在AI時代，底層知識的堆砌可以“外包”給AI，學生的核心能力在於設計圖紙——即構建比AI更宏偉的“世界模型”。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鄧建國認爲，AI擅長處理易於編碼的顯性知識，而大學應致力於培養AI難以替代的三類知識：元知識（判斷何時何地使用知識的智慧）、默會知識（無法編碼的經驗與直覺）以及活性知識（在使用中習得的知識）。

“如果沒有大學這樣的場域，每個人都只能在昏暗的臥室裏獨自面對屏幕學習。”鄧建國強調，大學作爲具身傳播和社會化互動的場所，其價值在於培養人的共情能力、敘事能力以及處理複雜人際關係的能力——這正是碳基生命面對硅基智能的最後防線。他指出，大學不應只是知識的傳輸站。在這裏，默會知識通過人與人的眼神交流、肢體語言和共同生活被傳遞——這是任何大模型都無法編碼的。

大學場域中的“看見”，蘊藏更多可能性

如果AI能處理一切邏輯與數據，人類還剩下什麼？財經與AI研究者、前《經濟學人》中文網主編吳晨試圖劃出一條界線。

他引用了科幻電影《Her》中的經典橋段：當男主角以爲自己是AI唯一的愛人時，AI卻坦承同時在與成千上萬的人“戀愛”。“AI可以模擬愛，它沒有排他性，沒有肉身，也沒有真正的直覺與痛苦。”

這意外地引出了大學在AI時代存在的終極理由。“AI是大腦，但它沒有身體。”鄧建國指出，在算法編織的數字網絡中，我們越是沉浸於虛擬世界，越渴望線下的“相互看見”。在這種“看見”中，會迸發出無數的新可能性。

那些AI之外的校園生活，無疑更值得我們珍視。在講座現場，一位觀衆拿出一本1985年的《復旦風》，那是張力奮在復旦讀書時創辦的學生刊物。“AI也許能儲存更多篇文章，但我們卻無法在AI上，找到這樣一本珍貴的歷史印記。”這位觀衆說。

在AI將知識獲取成本無限降低的時代，大學的價值不再是“填裝知識”，而是點亮學生作爲人的元認知能力——駕馭AI的能力，深入思考和提問的能力，感知世界、理解他人、在場互動的能力。

正如一位學生代表在最後所言，大學不應該變成高等職業技術培訓所，而是需要成爲一種託舉。這種託舉能讓我們將AI用成利器，而不是讓AI成爲洪水猛獸。這或許纔是AI時代大學存在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