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愛情困局:失序,崩壞,抑或本就虛幻
《我的情人節》。這幅畫由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奧廷創作於1975年,尺寸爲61×81cm,現收藏於私人手中。(網絡資料圖片)
網絡熱梗中,年輕人在“我又相信愛情了”和“不婚不育保平安”裏來回切換;現實層面裏,伴侶之間的相處似乎越發困難,離婚率居高不下。對此現象,衆多學者從不同的學科視角展開了研究和解釋,試圖將各種文化的、社會的、經濟的、歷史的元素匯合在一起,爲當代人心中“愛情的模樣”提供多角度的透視。
當愛情成爲神話,我們,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個體化時代的愛情狀況
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烏爾裏希·貝克和伊麗莎白·貝克—蓋恩斯海姆這對社會學家夫婦就已指出了現代人的“愛情失能症”,其觀點集中體現在這本1990年初版的《愛的失序》之中。正如該書副標題“現代社會的親密關係”所示,這部著作探討了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愈發難以產生的親密關係,“愛情變得比以前更重要,同時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困難”。
《愛的失序:現代社會的親密關係》,[德]烏爾裏希·貝克、伊麗莎白·貝克-蓋恩斯海姆 著,蘇峯山、魏書娥、陳雅馨 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兩位作者用“失序”來形容現代社會那種“禮崩樂壞”的愛或“世風日下”的親密關係,指出其根源在於人類進入了個體化社會後,自由成爲了現代人的絕對信仰,“做自己”則成了個人深信不疑的座右銘。這種變化並不難解釋——擺脫了封建時代和中世紀的陰影,從17世紀開始人類邁入了充滿啓蒙意味和理性思想的近現代社會,平等觀念、契約精神與利益計算取代了出身論、等級制與榮譽觀。
可當“做自己”成爲堅不可摧的信條後,它與愛情的衝突便無可避免地爆發了。誰能想到,匈牙利革命詩人裴多菲創作於1847年的《自由與愛情》,竟意外成了某種“讖緯”呢?“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爲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儘管詩中的“自由”與當下的“自由”在意涵上並不重合,但自由與愛情似乎註定存在着難以調和的張力,作者對此有詳細論述:“我們對愛情的期待既包含了失望,也承載着希望,而他們都源於現代人對‘做自己’的過分執着”,“一方面,人們意識到愛情會奪走人的自主性……另一方面,人們也因爲嘗試獲得自由而失去了愛人”,進而作者總結道:“困難在於自由選擇的原則。它爲我們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同時也讓我們不得不承擔由此產生的後果,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毫無疑問,愛的失序就是一種壞的後果,至少是不好的後果。
本書並沒有止於抽象的論證,而是深入剖析了家庭內部和勞動市場,呈現了愛在具體的場域中崩塌的過程和原因。隨着女性掙脫持家者身份,男性也同時擺脫了養家者的責任,這一傳統的家庭契約和身份分工瓦解了,卻沒有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新的規則。反映在勞動市場上,女性進入了職場,但家務誰來打理、孩子誰來照顧這類看似瑣碎實則重要的問題則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家庭撕裂的可能性上升了(離婚率上升即是明顯體現),維持愛的成本增加了,建立愛的門檻也升高了。
這本書描述的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德國社會的愛情狀態,時隔40多年來看,其主要觀點仍具有充分的解釋力,可謂精準道出了當下時代的精神狀況和愛情博弈格局。哪怕作者並沒有給出明確答案,這本書也讓我們思考:在這個強調突顯個人存在感的時代,如何在“做自己”與“獲得愛”之間尋求平衡?或者說,如何超越自由與愛情的衝突,發現“魚與熊掌兼而得之”的新的可能?
我們爲什麼“不愛”了
著名的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情感研究領域著述頗豐,她剖析現代社會中人們的親密關係,觀察犀利,富有洞見,其代表作《愛的終結》便是從社會學、哲學、文學等多學科交叉的視角,爲當代的愛情困局提供了有力的解釋。
《愛的終結:消極關係的社會學》,[法]伊娃·易洛思 著,葉 晗 譯,嶽麓書社2023年出版
這部著作與《愛的失序》可以說是完美互文,不過易洛思顯然比貝克夫婦更加悲觀,這從標題中可見一斑。需要說明的是,《愛的終結》的面世比《愛的失序》晚了將近30年,這似乎可以說明,隨着現代社會的車輪滾滾向前,人們對愛情的態度更加消極了。此外,兩者的研究對象都是同一個命題,在論證方式和結果上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但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貝克夫婦聚焦於個體化社會下“做自己”與尋求愛情的衝突,易洛思的視角則更爲寬闊,是對前者研究的延伸和拓展,事實上,她也引用了前者的研究成果。
如果說“可以選擇不做什麼”比“可以選擇做什麼”更能體現自由的奧義,那麼或許不愛也比愛更能映照出親密關係的本質。易洛思將“愛的終結”定義爲“不愛(unloving)”,進而深入挖掘是哪些因素推動人們從“愛”滑向了“不愛”;或者是何種文化狀況和社會狀況導致了“人們選擇從性關係和浪漫關係中抽身而退”這一常態(無獨有偶,貝克夫婦稱之爲“愛的常態性混亂”)。
在作者看來,消費資本主義、心理治療產業、互聯網技術等是導致“不愛”的罪魁禍首,如果繼續追溯,現代性則是這一問題的癥結。現代性滲透進了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日常生活等各個角落,在理性與進步敘事的基調下,也同時產生了許多不可忽視的弊病,其中之一便是工具理性僭佔了價值理性,異化與壓抑的現象如傳染病般大規模蔓延。具體到私人情感領域,便產生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結越發疏離、愛逐漸成爲一項艱難任務的現象,這就是易洛思所提出的“冷親密”或“不愛”(其中又可分解爲多個原因,書中也進行了詳細的論證)。
作者提出注重個人主義、追求自我實現是現代性的表徵和結果。人的主體性和自主性大大增強的同時,戀愛自由的悖論也隨之出現:我們擁有了更廣泛的自由,卻又受困於這種自由。具體而言,自由的過剩導致了選擇困難症,就像易洛思所說的“選擇變成了現代人最主要的文化敘事”,過去由宗教、宗族或部落等形成的秩序和規範,在現代社會形形色色的啓蒙或運動面前逐漸垮塌、消散,自由戀愛、自由婚姻成爲了主流的婚戀模式。然而實際上,我們以爲的自由,已經被無孔不入的消費資本主義、視覺資本主義所掌控。
以心理治療爲例,它“幫助人們去經歷一個精進自我及其情感的過程,讓女性更加充分地意識到自己的需求和價值”,進而產生了一種“超尊嚴”的自我期許,讓人們更多地轉向自我,傳統的愛情和婚姻規則隨之分崩離析。互聯網技術則是更爲明顯的例證,名目繁多的App降低了人們尋覓親密關係的成本,也抬高了穩定關係的門檻。歸根到底,互聯網技術大大加速了情感與性的分離,“前現代的求愛始於情感,終於可能會產生羞恥和焦慮的性;當代的關係則是始於(愉悅的)性,而且必須努力解決要產生情感這個讓人焦慮的任務”。當身體壓制了情感,甚至成爲情感本身,“不愛”是自然而然的結局。
現代性改變了人們的情感體驗、親密關係和心理情緒,在“不愛”的社會中,我們應該怎麼辦?在本書最後,易洛思總結了她的核心表達:“本書並不呼喚人們重新回到家庭價值,或者回到社羣共同體中,也絕非呼籲縮減人的自由。然而……自由已經讓視覺資本主義無遠弗屆的觸手掌控了我們行動與想象的領域,而心理產業幫它管理着它所造成的各種情感傷口與心理裂痕。如果說自由確實意味着什麼,那它的意義中當然必須包含我們對那些束縛我們、矇蔽我們的隱祕力量的覺知。”不管是否贊同作者流露出的保守立場,我們應該反思的是:“現代性及其不滿”是自由的二律背反,是“不愛”背後的深層邏輯;而且還應牢記:消費資本主義越是無孔不入,愛越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愛的迷思與祛魅
當貝克夫婦和易洛思還在爲現代社會下的愛是“失序”還是“終結”而探討時,芭芭拉·H.羅森宛恩則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愛只是幻想,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愛情的歷史同樣是不同幻想的纏結”。這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前兩部著作的理論前提——無論愛是“失序”還是“終結”,前提是必須存在“愛”(很大程度上,它指向的是原教旨意義的、兩情相悅且長長久久的愛),羅森宛恩則認爲愛不是可以實現的理想,而是空中樓閣般的幻想,甚至冒犯地宣稱:不是愛已死,而是它從來沒有存活過。這在其著作《關於愛的五種幻想》中有詳盡的探討。
《關於愛的五種幻想》,[美]芭芭拉·H.羅森宛恩 著,劉雅瓊 譯,光啓書局2025年出版
這本書將愛歸納爲五種模式(或者說五種敘事),從情感史的角度切入,對愛的DNA進行了透徹的解碼。其一是志同道合的愛。所謂的“靈魂伴侶”,這可以追溯到柏拉圖《會飲篇》中提及的神話,每個人都要找到“另一半的自己”。其二是超越塵世的愛。然而愛情落地爲柴米油鹽和衣食住行後,牛郎織女式的愛情還會存在嗎?其三是責任義務的愛。愛是無私奉獻嗎?無條件的責任與義務是否會淪爲道德綁架?其四是癡情一片的愛。這種戀愛腦式的愛本質上仍是不及物的。其五是貪得無厭的愛。它不知饜足,更像一場無休無止的捕獵遊戲。
在論證過程中,羅森宛恩引入了文學、歷史、哲學、宗教、神話等元素,通過衆多文本梳理了愛的五種形態及其演變。從古希臘、羅馬到中世紀,再到近現代,書中以多對歷史上真實存在或者文學虛構的愛戀爲例,論證了愛不僅是私人的情感體驗,還是漫長的歷史和文化塑造的結果。反過來,這種結果又影響了我們對愛的認知和期待。當這種認知和期待與愛的本原存在落差時,它就變成了幻想。正如華東師範大學劉擎教授所說的,“人類所有的社會現實都包含着文化建構的‘集體幻想’,愛也是如此。”
當然,愛沒有一成不變的模式,也沒有事先設定好的腳本,它會隨着種種因素而流變。羅森宛恩考古了愛的材質、結構和種類,但並不意味着窮盡了愛的可能性,愛可以是這五種模式中的任何一種,也可以這五種的隨意組合或完全彙集,甚至也可以不是任何一種。羅森宛恩意在告訴我們,愛是人類情感共同體的“集體敘事”或“文化劇本”,它只是幻想,但並不虛假,因此與其說這部著作是對愛的祛魅,不如說是對愛的“某種教條和迷思”的祛魅。
需要強調的是,本書的“幻想”是一箇中性詞,畢竟,關於愛的幻想提供了一套“情感工具包”,幫助我們組裝、拼貼自己的愛情故事(以及難以避免的愛情事故),就像羅森宛恩所說的,“在這本書中,我想探索的不是愛是什麼,而是它是如何被想象的,從而看看這些想象中的哪些因素已經被剔除,哪些因素今天仍在激勵着我們,有時甚至還妨礙着我們。”或許這就是本書留下的最重要的啓示:愛需要一點幻想來起飛,也需要很多清醒來降落。
什麼是愛?愛爲何會產生,又爲何會消失?甚至愛真的存在嗎?這是人類永恆的追問和求索,卻又始終無法達成共識。這些著作深化了我們對“愛”與“不愛”的認識和理解,並讓我們看到——正如愛有豐富多彩的形態,關於它的解釋同樣也是參差多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