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生死寫成了段子,講給所有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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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了》出版後,我看有讀者評論說:“這是一本讓人又好笑又好哭的書,看着看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啦……”還有媒體記者問:“死亡這麼嚴肅的一件事,你怎麼能寫得這麼輕鬆?甚至還有些搞笑?”我趕緊解釋:“這真不是我故意幽默,因爲我們天津人骨子裏,自帶相聲的語言風格。”不只語言,從天津的殯葬特點上也能反映出來我們天津人全民幽默的“樂呵”精神,我猜這大概是源自我們天津的碼頭文化,樂於助人的熱心腸性格。

《花落了》還有個副標題“一個大了的生死筆記”,那咱先說說“大了”,“大了”是天津白事組織者的稱呼,每個城市都有“大了”師傅,只是稱呼不同而已。在我們天津,大了師傅與天津司機師傅,樓下賣煎餅果子的師傅一樣,是一羣愛說愛講段子的殯葬師羣體。

這本書講了我家三代做大了,從上世紀70年代至今,時間跨越四十多年,九場深深感動過我的白事。如果簡單總結爲一句話,那就是:我把死亡寫成了段子,講給所有人聽。

40年前一條衚衕鄰里之間親如一家,誰家老人去世,像是整條衚衕所有人家集體失去了一位長輩。三天白事,衚衕裏的晚輩都搶着守靈。失去老伴的奶奶可以一邊哭一邊說,準確說是唱。把對老伴要說還沒說的話,拍着炕沿和胸口,一哭一頓挫地哭出來:“咱倆過了一輩子,你爲什麼這麼狠心,丟下我一個人,就這麼撒手走了呢?以後你讓我有委屈和誰說啊?”然後是一句接一句地哭着囑託:“你到了那頭,別再捨不得喫,照顧好自己,天冷了要記得穿棉衣,少喝點酒,你胃不好……”就連最鐵石心腸的男人,聽了也跟着落淚。

現如今遇到老伴離世的白事,老奶奶不會這樣撕心裂肺地哭,大多時她們會看着遺像抹眼淚,默默燒紙錢,嘴裏小聲唸叨着什麼誰也聽不清,像是在和已經去世的老伴,說着枕邊的悄悄話。

鮮花做得花圈不再是圓形,更不允許被焚燒,花圈全都改成和公司飯店開業用的花籃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鮮花,葬禮上的花籃大朵的白色菊花會多那麼幾枝。有時候我站在這樣一排花籃前,像一位新店開張的員工。

生死觀在悄然改變的同時,天津殯葬也發生了巨大的變革。白事簡化了很多,逝者的家屬,變得理智剋制悲傷,大家學着節哀順變。大多時,守靈的人低着頭不是看手機,就是在小聲打電話。一場白事從安安靜靜入殮開始,到出殯後冷冷清清結束,像極了我們大多數人的一生。

可無論時代怎麼變化,天津的大了師傅們不會變。大了師傅,熱情真誠喜歡講段子。不過放心,在白事中該莊重的時候,我們也絕不會搞笑。

大了始終是爲活人服務的,師傅們深知自己的責任,一個大了要有多種身份於一身的能力——心理輔導師,張嘴就來的脫口秀演員,急救員,甚至是家庭調解員。

我拿起《花落了》這本小書,經常會莫名其妙地瞎想:再過上40年,天津的大了師傅會不會和從前的花圈一樣徹底消亡?等到那時候,《花落了》會不會因爲記錄下天津民間殯葬史的變更,而具有史料價值?

說到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死亡,正如《花落了》的書名,我們來到這個花花世界,花開花謝都很美好。我們都是生命之花的一個花瓣兒,隨風飄落,也隨風而去。

這本書記錄的都是逝者的白事,不同年代不同命運的九個家庭,在失去親人時,相同的悲傷,相同的不捨與告別。他們是生病帶着遺憾離世的父親;我父母結婚當天,我爸一個新郎去做大了,卻被家屬莫名其妙打掉一顆牙;衚衕裏無家可歸的傻子兄弟,因爲飢餓病逝後,靈堂的供桌上卻堆滿了各種美食;懷疑自己被戴了綠帽,卻依舊獨自養大三個兒子的大叔,白事辦得很奇幻;老紅軍三大爺,因爲沒有和老戰友們敘舊,一片哭聲中突然坐直身子死而復生;兒時的小夥伴爲了一把玻璃球意外離世;上學時我過命的兄弟,大冬天淹死在公廁……

一場白事上,在很短的時間內,幾十幾百甚至幾千人,因爲一個人的離逝聚集在一起。三天時間大約七十多個小時,大了在此期間要舉行入殮、守靈、開光、送路……幾場白事儀式,還要照顧到每個逝者家屬的情緒,不能不悲傷但又不能太過傷心。

如果說死亡是一面鏡子,大了師傅是距離鏡子最近的人。都說“讀萬卷書不如閱人無數”,作爲大了“閱人無數”有點奇特,我們是“閱死人無數”。在我們大了看來,死亡這面鏡子,不僅照出人間百態事,也映照出民間煙火情。

老喜喪是最具天津特色的白事,臨近百歲的老人去世,老人變成了保佑全家的老壽星。死亡的恐懼感淹沒在喜慶之中,所有的女人頭戴喜字,全家會聚在一起喫喜面,以慶祝老人一生長壽。在老喜喪白事中我們大了會被完全忽略,好像我們是專門爲參加老人的生日宴會而來。生日的主角安靜地躺在冰棺裏,我相信就算老人還活着,也會用充滿慈祥的眼睛,安靜地看着一家人團聚。

韓雲,陳財餘/攝

另外的變化是,小孩子去世不給辦白事的千年規矩,完全被打破。孩子的父母可以隨意設定特殊的白事。一個嬰兒去世,年輕的媽媽希望依舊按時給孩子餵奶,三天時間每隔四小時,她都會撩開衣服,給懷裏的孩子喂一次奶。大了送走逝者,安慰的永遠是活着的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能做的是尊重和陪伴。尊重逝者家屬一切合理的要求,陪伴着他們渡過死亡這個難關。

因爲去世父親的一套房產,身穿忠孝的四位子女打成一團,一旁的母親拍着腿大哭:“別打啦!我還沒死呢……”遇到這種大型鬧喪場面,大了一個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除了報警,首要做的是保護好冰棺裏的遺體,不受到傷害。

知道自己得了絕症的伯伯,寫了封遺書,卻是一封對家人的道歉信:“我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我死以後不要再折騰我。人都有一死,我活到這把年紀也夠本啦,不是所有病都能治好,人早晚要有這麼一天,你們不用太難過。真是對不住,我只能選擇在家上吊了,你們如果害怕,就把房子便宜賣了吧。”

我們按照老人的遺願,把他靜靜放進冰棺裏,棺材旁擺上幾盆老人生前在小院子裏種的各種植物。

獨自在家去世很久才被發現的獨居老人,遺體已經開始腐爛。老人家住15層,電梯遺體不能乘坐,四位大了師傅,抬幾層休息幾分鐘。等到了樓下,來往的居民都捂住口鼻,眼神充滿厭惡與恐懼。

這些都是大了師傅平時的日常工作。一場白事結束,大了身穿一身黑衣走出逝者家門,如同手術室裏走出的疲憊外科大夫,不同的是醫生可以說:“病人手術很成功。”而我們也會對自己說:“逝者走得很圓滿。”

根據我做大了的經驗,很多弔唁的親友,並不瞭解白事上的規矩和儀式,這本書可以說是一本《參加葬禮的指南手冊》。通過閱讀他人的葬禮,我們能學到很多平時接觸不到的殯葬民俗和禮儀知識。

既然我一個從小看着白事長大的人,能把死亡看成和喫飯睡覺一樣的平常,我把感動我的白事故事講出來,說不定你在閱讀完《花落了》,下一次參加葬禮時,不至於心裏發怵。而我作爲女性,或許更敏感一些。我看到的每一場白事不是一具冰冷的遺體,而是一個個真實的人,看到他們活過一生的軌跡。每一位前來悼念的親友,他們講述與逝者的曾經過往,深深地嘆氣並擦去眼角的淚,望着遺像的哀傷神情,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悄悄收藏在心底。

不止如此,爲逝者淨身時,他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灰白的頭髮,手上的老繭,粗糙的皮膚等,都讓我更加理解了我爸給逝者淨身前說的話:“這輩子不容易吧?這下好啦,都放下好好歇歇,我是大了,給您幫忙的,您呢,配合着我點,咱們乾乾淨淨,穿得闆闆正正地走。”

以前聽到一句話,用在大了身上很合適:有大了,得勇生。通過一場場白事,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不是怕死,只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愛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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