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桐城,六尺巷,張氏父子 | 張瑞田
目光所及,桐城,六尺巷。故事很熟悉了,但是第一次來。
有風的日子,無雨,悠悠白雲和濃濃樹蔭之下,一塊有字的石頭赫然而立。我在石頭前佇立,默誦石頭上的字:“一紙書來只爲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詩,有教化功能。詩句平鋪直敘,詩意淺顯易懂,在口語化的表達中,展現了一個人的教養,一個人的風度。
石頭背後,就是六尺巷。我依舊站在那塊自然天成的石頭前,讀一遍詩,看一眼六尺巷,似乎看到了舊日的煙雨,聞到了當年的沉香。 我緩步走向六尺巷,兩邊的牆有點單薄,三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早已傾圮,在文獻與傳說中不脛而走的六尺巷也被無數的腳印踩入時間的泥淖。我逐步穿越的六尺巷是新建的旅遊景點,它是替代品,它也是歷史的道具,用真實的模仿和生動的細節復現着一個曾經存在的場景。幾分鐘的時間,我就穿過了六尺巷。已經聽不到張家與吳家的鼎沸人聲,當然也看不到從這裏悠閒往返的桐城人,我們——景仰桐城的外鄉人,以特別的心情感受着古人的風度,或者說,感受着高尚的謙讓和讀書人的修養。
六尺巷,一個教化的故事流傳了很久。
這個故事見於姚永樸《舊聞隨筆》。康熙六年,桐城人張英中了進士,先後任翰林院編修,侍讀學士;十六年奉命入南書房,伴隨康熙左右,因其行事恭謹,後任工部尚書、禮部尚書,康熙三十八年拜文華殿大學士,榮登宰輔,被康熙譽爲“有古大臣風”。這時,他成了桐城的驕傲,他在桐城的家,也有了宰相府之稱。就是這座宰相府的一側,有空地閒置,鄰居吳家於此有了建築計劃。張家人不敢做主,就致函張英,請他定奪。張英很快回信,他就以現在刻在石頭上的那首近乎打油的詩作答,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讓他三尺又何妨。
有了張英的態度,張家後退三尺,讓於吳家。
古人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面對張家的謙讓,吳家立刻做出回應,也是後退三尺,於是,在張家與吳家的府邸之間,就有了六尺的街巷。
今天的六尺巷,已不是張家與吳家“共建”的六尺巷,不過,從這裏經過,古風依然,德行猶在。古人講“禮”,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深深追憶的生命品質。
小事一樁,內涵豐富。
目光所及,桐城,博物館。
桐城,是名城。讀書人哪個不知道桐城派,方苞、姚鼐、劉大櫆、吳汝綸等人都是文章高手,今天讀來,也是津津有味。他們心目中的好文章是“言有物”,不喜歡陳詞濫調。即使對今天的寫作者而言,桐城派的文章之道也是需要琢磨的。桐城博物館是瞭解桐城派的好地方。
當然,也是瞭解桐城歷史名人的好地方。
一組塑像引起我的注意,這是皇宮場景的復原,“正大光明”匾懸於屋頂,左側站着三位大臣,右側站着一名太監。他們的前面是兩位正在交流的人,看穿戴就知道是一君一臣,君是雍正,臣是張廷玉。君望着臣,臣頷首致禮。塑像是靜止的,自然沒有對白,我們不知道雍正與張廷玉在說什麼。不過,通過不同人物的表情,可以猜度到君臣之間正在討論一件事,至於是什麼事,我們不明白。
桐城博物館雕塑
是解說員爲我們揭開了謎底。
雍正十一年,殿試結束,按慣例,皇帝親自閱卷,爲帝國選拔人才。他是一個認真的皇帝,在閱卷過程中,發現一份文墨俱佳的試卷,頗有好感。再看一過,覺得這名考生視野宏闊,立論堅實,是難得的人才。於是,他把這名考生擢拔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拆卷後,雍正頗爲感慨,這個考了一甲第三名的考生是張若靄,大學士張廷玉的長子。雍正很坦然,對臣工們說,此前並不知道此人是張廷玉的兒子,也就是說,他沒有以一帝之尊,維護近臣的利益。只是張廷玉不接受這個結果,他奏請皇帝選換他人。很多理由雍正置之不理,不過,對張廷玉所言“惟願以此讓天下寒士”的建議,讓雍正的心爲之一動。是啊,那些寒窗苦讀的寒士,比大學士張廷玉的兒子,更需要這個功名,國家也需要更多的人才。雍正採納了張廷玉的建議,把張若靄降爲二甲第一名。
我站在這組塑像前,覺得靜止的塑像突然走動起來,雍正與張廷玉的對話如在耳畔迴旋。
那個“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張英,就是張廷玉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