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病”氾濫？《要有光》提醒家長：從一米之內着手，鬆一鬆土、讓光漏進來

“我們太缺少豐沛、鬆弛的情感關係和家庭環境。比如說，影視作品裏媽媽的形象能不能再多元一點。不要每個角色、每組家庭關係都那麼緊張，然後我們的孩子只能一直退，退到一個人的生活裏去。”毛尖說。

“太多影視劇創作過於模式化，幾乎每個鳳凰男背後都有一個愚昧又自私的母親怎麼可能？”梁鴻說。“母職，不是女人的全部。”“四十多歲的女人怎麼就完了？”毛尖呼籲：“要孩子健康，先讓影視作品裏的母親鬆弛一些吧。”

11月23日下午，一場題爲“被‘懸置’的一代”的對談酣暢淋漓，學者毛尖、作家梁鴻與紀錄片導演周軼君三人，圍繞樑鴻歷時三年完成的新作《要有光》，展開了一場關於家庭、教育與時代精神的精彩對話。

“這本書對我而言，是非常療愈的”

《要有光》將視角聚焦於那些因情緒問題而厭學、休學甚至抑鬱的青少年及其家庭，書中記錄了衆多家庭的真實困境。雖然訪談調查了不少病例，梁鴻卻說“這本書對我而言，是非常療愈的”，因爲她發現生命本身是極有韌性、極具力量的。“現在的問題是‘觀念’的牆太沉重”，梁鴻說，“希望每個人都開始，做一米內的努力。”

例如，“別人家的孩子”雅雅在升入高中後崩潰，母親在面對其情緒問題時，卻表現出災難般的反應，“我大哭，媽媽比我哭得還厲害……她臉上生無可戀的絕望神情讓我更加絕望。”而其父則採取爆發式的方式，甚至向女兒下跪磕頭。“一些孩子已經嚴重抑鬱，父母卻還在關心他們第二天能不能上學、能不能去考試”，這種沉重而扭曲的愛，並非個例。

梁鴻和周軼君都認爲，沒有百分百“父慈子孝”的完美家庭，“那樣的家庭只出現在年畫上”，所謂“完美家庭”離不開“影帝影后”級的表演。事實上，每個家庭都經歷着創傷與破碎，但又同時懷着理解和愛。父母也是第一次當爸媽的懵懂小孩，是不完美的；而孩子就像近年來爆火的“Labubu”，九顆尖牙代表着自然的、帶有野性的天性，被毛茸茸的軟萌外殼包裹着，無從表達和釋放。與大衆的想象不同，孩子對父母反而懷揣着更多寬容和理解，並同時努力尋找着自洽和治癒的途徑。

關於現狀：家庭成員的缺位和“空心病”

在《要有光》中，精神科醫生張殊在調查了無數案例後，做出一個判斷：“很多時候，父母這一代纔是‘空心病’人。”梁鴻對此深表認同，當許多父母的認知還停留在建構於“喫飽穿暖、有好工作”的基礎上，而孩子已經開始思考“我爲什麼活着”的生命意義，此時父母的價值體系便顯得無力應對，往往因此錯過孩子的思考。

“大人什麼都走在孩子的面前，喫喝拉撒安排好、補習班安排好，只要你好好學習，根本沒有給孩子形成自驅力的可能。”梁鴻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沒有給他提供愛、溫暖、快樂，傳遞的全是焦慮，全是‘你一定要成功’——孩子不是‘空心病’，家長才是‘空心病’，而我們把這種‘空心病’傳給了孩子。”

在《要有光》的書寫過程中，梁鴻發現了一個普遍現象——“父親”的缺席。“我原來寫到一半，突然發現好像父親太少了，但在我的採訪對象的敘述和生活裏，父親確實很少陪伴。”她分析道，傳統的中國式家庭往往是權威型家庭，“父親只爲社會作貢獻，卻成爲家裏的陌生人——‘和自己的孩子不熟’，真實地發生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東亞家庭中。”人們常常將孩子的問題簡單歸咎於母親，“都是母親在那瞎胡鬧，都是母親的錯……從來沒有想到，這後面有個缺席的父親。”

周軼君則從性別互動角度提供了更細緻的觀察，她指出，有時母親也需要對笨拙的父親多一點耐心和鼓勵，更要小心別有意無意地“獨霸”子女，因爲父親的參與對孩子的成長也十分重要。她呼籲，家庭內部需要建立更鬆弛、更合作的關係，而非相互指責。

從每個人開始、從一米內開始的努力

面對如此複雜交織的家庭教育困境與結構性社會問題，出路在哪裏？梁鴻在書中將最初從孩子日記中看到的“別吹滅那光”，堅定地改名爲《要有光》。這看似細微的改動，意味着從卑微的祈求轉向主動的呼喚與行動。

什麼是這個時代需要的“光”？梁鴻認爲，並非是找到一勞永逸的公共方案，因爲普適的公共方案是不存在的，每個孩子、每個家庭都是具體的、獨特的。真正的解決方案是開始思考、審視人與他人、人與世界、人與自己的關係。她描繪了理想中的“光”：“每個人各得其所，然後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相對精神穩定地生活和學習。”這意味着打破“唯成功論”的迷思，“比如說我是一個超市收銀員，我就一定過得不如人，就一定是失敗的嗎？我當一個收銀員同樣可以非常開心，同時也非常受尊重，這樣可能所謂的光自然都在了。”

周軼君用充滿詩意的語言總結了這種微小的、卻充滿力量的實踐：“一米之內，每個人都努力去鬆一鬆土地。光，可以一點點漏進來。”《要有光》如同一份沉甸甸的時代診斷書，它沒有提供簡單的答案，但促使人們開始“嚴肅地探討”，開始“一米內的努力”。在被“懸置”的青春與焦慮的父母之間，這道光，正期待從每一個家庭的自我審視與反思中，透入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