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埃及博物館:與偉大文明對話
開羅,這片古老又充滿活力的土地,於今年11月4日迎來了它最耀眼的新星——大埃及博物館(Grand Egyptian Museum,GEM)。這座籌備超過二十載、耗資數十億美元的文化殿堂,甫一亮相便以其史詩般的體量和科技賦能的敘事方式,在全球範圍內掀起了一股強勁的“埃及熱”風潮。
開篇與永恆
“我得說,走進來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來自美國的遊客在她的博客上記錄着初次拜訪的震撼,“那種感覺就像你突然被拉進了一個橫跨五千年的故事裏,而你站在了最恢弘的開篇。”這種強烈的感官體驗,源於博物館獨特的選址和建築設計。大埃及博物館坐落於尼羅河沖積平原和吉薩高原的交匯處,利用地形近50米的落差,使建築如同懸崖般建在了沙漠高地的邊緣。
這座由華人建築師彭士佛與愛爾蘭妻子共同創辦的“Heneghan Peng”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博物館,在整體方案中,極力將體量向下壓,確保建築不會遮擋吉薩金字塔羣的視野。而當清晨的陽光輕柔地射向那面橫跨600米的巨大玻璃幕牆時,由大型三角形幾何構造組成的牆體就會產生豐富的光影折射。透過這面牆,遊人的視線被引導至不遠處靜默聳立的胡夫、哈夫拉和孟卡拉三座金字塔。博物館的視覺軸線與金字塔羣精確對齊,確保金字塔成爲參觀全程中恆定的背景和歷史的參照物。建築師彭士佛曾這樣描述他們的理念:“我們就像考古學家,揭露已經存在的東西,我們讓人們看到事物本身。”
參觀者步入大埃及博物館的旅程,從廣闊的廣場開始。而古埃及歷史的第一幕,則由一尊重達83噸的紅色花崗岩巨像所掀開——這便是新王國時期最偉大的法老之一:拉美西斯二世(Ramesses II)。這尊高約11米的巨像,如今作爲博物館的“迎賓大使”莊嚴地矗立在中庭,以其磅礴的體量和精湛的雕刻工藝,奠定了整場文明之旅的基調。在巨像對面的牆體上,設計者甚至精心測算了一個窗口,以複製每年2月22日“太陽節”時,陽光穿透阿布辛貝神廟照亮國王臉部的奇觀,將古老的宗教儀式感融入了現代空間。
穿過巨像區域,前往主展廳的通道是一場向上延伸的莊嚴序曲——“大階梯”(Grand Staircase)。這座落差達50米的宏偉階梯,兩側佈置着多達87尊古埃及國王和神祇的雕像。遊客在向上攀登的過程中,如同經歷了一段穿越時空的加冕禮,逐步從人類世界走向神祇與法老的歷史高度。當遊客最終到達階梯頂部,便會迎來最爲震撼的一刻:三座金字塔以完美的幾何軸線,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完成了古代智慧與現代建築的跨時空對話。
毫無疑問,主展廳的核心光芒聚焦於圖坦卡蒙(Tutankhamun)法老。這是埃及考古史上迄今唯一一座保存完好的法老陵墓,也是最豪華的法老陵墓,其5000餘件隨葬品首次完整地集中在同一展廳向世人展示。這位生平短暫而神祕的第18朝法老去世時不過19歲,卻留下了一個文明的縮影。他的墓葬的影響甚至超越了他的生前功績。正如發現陵墓的英國考古學家霍華德·卡特曾精闢地總結:“圖坦卡蒙一生最出色的貢獻就是他死了,並且被很好地埋葬。”
展覽按照清晰的敘事線索精心排列,從法老的戰車、儀仗匕首,到他日常使用的王座、精美飾品以及日用器皿依序展開。遊客的參觀路線彷彿是一部倒敘的電影,重現了這位少年法老的短暫生命軌跡,從世俗權力到信仰永恆的全部旅程。
科技與傳承
爲了避免傳統博物館的呆板與疏離感,大埃及博物館廣泛應用多媒體技術和人工智能,徹底激活了古埃及的歷史場景。博物館內導入了虛擬現實(VR)、增強現實(AR)乃至混合現實(MR)技術,讓歷史不再是靜止的展品,而是可感、可知、可參與的故事。
在衆多高科技“彩蛋”中,“金字塔的起源:混合現實體驗”是極具話題性的焦點。通過尖端的混合現實技術,遊客可以佩戴MR頭戴設備,步入古埃及人關於死亡、埋葬和重生的信仰世界。在這場體驗中,參觀者可以親眼見證金字塔建造背後令人歎爲觀止的工程奇蹟,歷史場景被疊加在現實環境中,並由埃及知名演員艾哈邁德·赫爾米(Ahmed Helmy)進行旁白講解,極大地增強了文化的吸引力和沉浸感。
與之呼應的是圖坦卡蒙沉浸式體驗區。在這裏,遊客可以通過VR技術,重溫1922年11月26日英國考古學家霍華德·卡特首次窺見墓室的發現時刻。戴上頭戴設備,觀衆能夠體驗到當年燭光跳動、灰塵飛舞以及阿拉伯語和英語混雜的驚呼聲,彷彿置身於那段歷史性時刻的考古現場。此外,在特定的沉浸式展區,遊客還可以通過全息投影和先進的數字顯示系統,動態觀察古代象形文字、宗教儀式和生活場景的重現。博物館專門設立了九個專屬數字顯示走廊,通過多媒體演示,將歷史文物與現代敘事技巧無縫融合。
如果說這些沉浸式體驗是爲成年人設計的時光機,那麼博物館深知文明的延續需要從下一代開始。因此,在主博物館之外,特別設立了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的專門區域,即兒童博物館。
這座兒童博物館採取了與主展廳截然不同的設計理念:它不再強調肅穆和距離感,而是將古埃及的知識轉化爲一系列富有創意的互動裝置和體驗活動,鼓勵孩子們主動探索。它被設計成一個充滿活力、互動性強的空間,其活動區域細緻地劃分爲接待區與探索區,並根據年齡進行分組。
學齡前兒童可以參與傳統的遊戲和微型歷史場景(如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的搭建;而面向6至13歲小學生的區域則涵蓋了娛樂與文化兩個部分。這座“小法老學院”所扮演的角色,是點燃下一代對歷史的熱情,確保古埃及文明不僅僅存在於玻璃展櫃中,更活在埃及青少年的血液與自豪感中,播下文化延續最堅實的火種。
此生與來世
古埃及文明留下的藝術品,幾乎都圍繞着一個核心驅動力而運行:宗教,因此一些學者將其藝術稱爲“來世的藝術”。古埃及人對永恆(Djed)的追求以及對死後重生的篤信,形成了其獨特的藝術風格,也塑造了他們森嚴的社會等級。永恆象徵着穩定和生命力,是古埃及宗教與王權體系的重要標誌,它不僅貫穿雕塑和建築,也體現在陪葬儀式中。
這種信仰的核心在於“來世的準備”。古埃及人相信,人擁有靈魂的多個面向,最重要的包括“卡”(Ka,生命力)和“巴”(Ba,人格化靈魂)。爲了確保死者能夠順利復活,卡和巴必須能夠識別並重新進入被完美保存的肉體,即木乃伊。因此,所有的雕塑、繪畫和壁畫,都不是爲了藝術美學而存在,而是爲了功能性——它們是死者在來世的“身份證明”和“替身”,必須以最清晰、最完整、最永恆的方式呈現。
正是基於這一目的,古埃及藝術發展出了著名的“正面律”(Frontality Law)。這種法則規定:表現人物時,頭部必須側面,以突出額頭、鼻樑、嘴巴等易於區分的特徵;眼睛必須正面,以確保神祇能夠清晰“看見”死者;而肩部及身體上半身則需正面,以便完整展示軀幹和肢體的結合;腰部以下又迴歸側面,以呈現雙腿和腳部的完整姿態。這種組合看似“擰巴”,卻是爲了在視覺上提供最完整的信息——它不是爲了展現某一時刻的姿態,而是製作一份精確的“生命地圖”,確保來世重生順利進行。
同樣,人物雕塑也追求靜態、秩序和不變。無論是坐着的人手放在膝蓋上,還是站着的人左腳向前一步、雙手垂下或放在胸前,面部幾乎都沒有表情,顯得冷漠而超脫。
在大埃及博物館中,這種古代藝術對永恆的追求,與建築本身褶皺般不規則的、充滿現代感的幾何設計,形成了強烈的碰撞反差和古今對話。在考古學家薩利瑪·伊克拉姆(Salima Ikram)看來,這座新的博物館“是串聯現代智慧與綿延數千年埃及不朽‘史詩’之間的橋樑”。遊客在走過站滿神祇雕像的巨大階梯後,透過落地玻璃幕牆遙望金字塔,那一瞬間,數千年的信仰、藝術和時光似乎都被連綴匯聚在了一起,共同講述着一個關於人類對永恆的探索故事。
大埃及博物館象徵着當代埃及人向世界發出的最熱情、最自信的邀請函。它在吉薩高原上豎起了一面現代的旗幟,以科技和創新向古老的文明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