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藝博觀展:啓功與徐無聞 | 唐吟方
清華藝博新近推出的《燕蜀交誼:啓功徐無聞學術藝事特展》,展出兩位古典文學教授的書畫與著述手稿。筆者曾前往觀展,有幾件展品印象特別深刻。
啓、徐兩位先生皆以書法聞名。但啓先生早年畫的山水已顯露驚人的才華,雖從傳統舊體轉道而來,造山設水,自得天趣,難怪當年舊京的前輩都器重他。展品中的《夜雨談詩圖》是啓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作品,畫上題詩云:“故園花發去年枝,汲汲黃塵我自知。安得聯牀仝仲子,春燈細雨夜談詩。寄白仲新句,元伯啓功。”(下圖)字是“啓功體”出現前的面貌,尚未呈現後來的挺勁清拔特徵,看得出執筆寫字時橫平豎直的認真狀態。這類題材在傳統山水中頗爲常見,啓先生自賦新意,筆致灑脫,流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爽俊。另一件啓先生晚年爲自己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擬雲林山水》上所作的題跋:“神州淪陷之際,以畫山爲米之資,若此圖紙生筆澀,妄題仿倪,唐突高士,彌增罪過耳。一九八五年重觀因題。啓功。”道出其平生有過的一段賣畫經歷。
展出的文獻中,有一部啓先生舊藏《齊白石年譜》(下圖),由胡適、黎錦熙、鄧廣銘合編。該書寫有一段跋文:“此書初出版時即購得一冊,後移居時遺失,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九日在東四牌樓中國書店遇此,欣然購歸。白石家世經歷約略具於此,唯其作畫過程敘述不多,作者既外行,材料實亦不足耳。其題畫文字如能輯錄,雖文詞不盡通順,亦可見其創作之演變。”這部《齊白石年譜》的編者,有的當時已經是大名家,有的後來在各自研究領域取得很高成就,但啓老直言編者對畫學生疏,頗多忽略,語言間傳達出遺憾之意。啓功先生可能是較早介入齊白石研究的人,他們那輩人的研究,不光重視第一手資料的整合,還有“近身”接觸的便利,由於有這樣的天時地利,他們對於史料的理解不僅僅侷限於文字本身的信息,還有文字外的人情背景。啓老還認爲應該重視白石題跋(這個工作直到40年後才由北京的一位古董家完成),同時也指出白石的文字欠通順。應該說明的是,白石的文字按1950年代以前的文化人的標準來說“欠通順”,在文字書寫全線失守的當下藝壇,鄙以爲白石在傳情達意方面另有一功。
相比於啓功先生,生活在重慶的徐無聞先生名氣並不大,當然這與徐先生去世太早,以及不在文化中心區域有關,其實徐先生是位修養全面的文科教授。我從前只知道徐先生中山王懸針篆寫得好,看了這次的展品,才知道他於四體書都下過極深的功夫,一手剛健含婀娜的褚體饒有風姿,玉箸篆承清人餘韻儒雅中正。他也是近六十年來四川刻工細一路印風的頂尖高手。在書法全面復興過程中,徐先生寫下了大量的文章,發表在《書法》《書法報》《中國書法》上,不遺餘力推介川蜀地區的老一輩書家印人,我最初對四川藝壇的瞭解,就得益於徐先生的工作。
徐無聞先生寫給晚輩的學書語錄,明白通俗,讀後大受啓發,如“學寫並不難,先認定一家反覆臨寫,逐步掌握它用筆和結構的特點,熟到能自運的程度再學別家。久而久之,便可兼採衆家之長,寫出自己面目”(下圖)。類似的語錄,看似簡單,卻包含至理,成就一門精深的藝術,莫不花一生的心血攻之。
陳列的諸多文獻,首次披露兩先生專業研究背後的細節。那時候他們大力蒐購各種印刷碑帖出版物,精研細讀,上面往往題注累累,記錄了他們研學的心得。徐無聞先生除了古典文學、碑帖考證,也涉獵中國美術史。他寫過評胡蠻《中國美術史》的文章,胡著我正好讀過,奈何徐先生的評文神龍見首不見尾。胡蠻是一位極有見地的美術史家,他的這本美術史前些年曾出過新版,可惜書出後不大有人注意,出了就像沒出過。
徐無聞藏《月儀帖》印本
啓功手札
兩位先生都曾爲中華書局、西泠印社等機構的慶典寫過書賀作品,有的還不止一次,大多是文墨雙勝的佳作。與今天競技爲首務的書壇相比,啓、徐兩先生學有專攻,書法乃是餘事,他們不在書法場域的“書法”表達,既延續了一種悠久的傳統,也彰顯了書法本身的意義,書法仍站在文化的一邊,所依託的精神性仍不離文哲史。我們目擊的他們的書法,其實是他們所學所思所踐的縮影,也是他們修養、學識、才華託體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