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朝鮮、逆襲韓國,這個產業帶火了丨一線
“北上廣深的老闆來許昌做研發,沒一個成功。定價、材質、密度等,這就是個門檻非常高的類目,只有在產業帶裏面才能夠成爲賣家。”
文 / 巴九靈
這是一片難得一見的產業帶生態。
在河南許昌,城市周邊的大小村落裏,遍佈假髮工廠、配件超市。無論院子、二層小樓,婦女們緊張地踩着縫紉機,或做着打包動作,到處排列着黑亮的假髮頭模。
許昌假髮製作
而在不遠的城市中心地帶的寫字樓,每天早八點也能湧進數千個年輕人,從中國大陸腹地發出信號,連接大洋彼岸的假髮剛需消費羣體——美國黑人與非洲人,原因是髮型難打理和融入主流時尚需求。
許昌出了個胖東來,但它更爲悠久的城市品牌是:全球假髮之都。
許昌假髮佔全球市場份額60%以上,近40萬人被“卷”入其中,擁有4000多家發製品工廠、外貿企業,12萬多家網店通達國內及跨境電商,業內人士預估年銷售規模達500—600億元。
另據《2024年全球假髮市場洞察報告》:2024年全球假髮接發市場價值估計爲100.6億美元,到2026年增長至132.8億美元,複合年增長率達16%。
近日,小巴前往河南許昌,透過產業帶“局內人”的視角,爲大家勾勒這片神奇的產業帶。
一個穿越週期的行業,
充滿經濟上行之美
在許昌尚集鎮姚張村的一處農家院子,如今已經被改成爲小型工廠,設有生產車間、電商部門,門口看絲毫髮現不了。
三年前,張志遠還是假髮行業的一名銷售,如今他已是年銷售規模過1000萬元的假髮廠老闆,年均增速達10%。
“俺村光俺發小好幾個,現在都是老闆。”張志遠對小巴說道,帶着濃重口音。
對於從小對假髮耳聞目染,父輩爲行業從業者的張志遠來說,創業門檻似乎並不高。
據他介紹,一開始投入在幾十萬元,其中設備投入二三十萬元;一百多平米的農村院子年租金小几萬元;員工總數三十人,主要是來自農村的女工,淡季月薪五六千元,旺季月薪七八千元,爆單時可輕易在各村找到外協工廠;硫酸、雙氧水等涉高污染處理環節可在由政府建設的共用工廠內完成,環保花費直降兩三倍;張志遠還身兼廠長和設計崗,每年又省了二三十萬元。
最關鍵的銷售渠道搭建主要依靠3—4人的電商團隊,藉助跨境電商平臺如Temu、阿里國際站等。成本主要體現在平臺費,約佔銷售額的6%左右。目前,他主要面向非洲、美國這兩大市場。
圖源:小巴拍攝
張志遠是踩中跨境電商風口的人,趙龍子則是國內假髮市場持續升溫的受益者。
在許昌東城區高樓陳村附近的一家獨立工廠,小巴見到了趙龍子。其企業年銷售規模也在千萬元以上,團隊共計三四十人。但與張志遠不同的是,他60%以上的貨輸送給了國內的美髮店,共擁有5000家合作伙伴,其團隊主力人羣不是工人,而是從美髮店轉型的“Tony老師”。
在工廠裏,他們以各種姿勢站位專注爲假髮修剪造型,完成各種時尚設計。
圖源:小巴拍攝
“假髮的佩戴者越來越年輕,要求越來越高,傳統店家滿足不了。我們看到了美業跟假髮的結合機會,加上這兩年美髮店也不好乾,因此主動擁抱美業市場。”趙龍子對小巴說道。
“銷售額整體40—50%增長裏,傳統客戶佔10—20%,新客戶(指美髮店)佔到30—40%。”他補充說道。
儘管海外市場長期佔全球假髮市場的八成以上,但國內市場的高速增長不可小覷——數據顯示,國內假髮市場連續六年保持20%以上的增速,背後是老齡化加劇、中青年人“禿然”以及年輕羣體時尚追求等趨勢形成合力的結果。
張志遠、趙龍子是許昌中小型假髮企業近年來發展的縮影。
“我們寫字樓都賣得很好,都是做電商的,市中心四五十一平方每月。”許昌發製品協會祕書長王效民對小巴說道。
位於許昌東站地下一層的許昌發博城(許昌假髮一條街),目前有二三十家假髮門店,產品平均售價在1000元左右,其總經理田良軍向小巴透露,發博城投資額超過1500萬元,後續將增加100個店鋪,形成150—200個店鋪的規模,總投資將達四千多萬元。
圖源:小巴拍攝
英雄出自產業帶:非本地人難進,廠二代崛起
那麼,爲什麼是許昌?通過多方調研走訪,我們梳理出以下三條線索。
◎ 首先,經驗技術門檻足夠高,非本地行內人難進入。
許昌的假髮產業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清,如今主要得益於韓國假髮企業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產業轉移。韓國產業升級和成本上漲,將代工環節轉移至中國,韓國則維持技術上的壟斷,掌握美國等核心市場的線下渠道。
到上世紀90年代末,以瑞貝卡(前身爲國營許昌縣檔發廠,目前年銷售規模超10億元)爲代表的本土企業打破了韓企的技術壟斷,提升了許昌假髮的深加工能力,並源源不斷培養了大批熟練工人。
在許昌瑞貝卡大道上的瑞貝卡總部附近,以郭塘、任莊爲代表的村莊已經完全成爲假髮代工廠聚集區。在這裏,尋常樓房內部如工廠車間般設計,工廠主多具有十多年甚至幾十年從業經歷,在本村,不從事該行業的人早已所剩無幾。
假髮生產流水線
製作假髮店大部分生產環節依然十分依賴人工,除了進工廠從老師傅或者從家族長輩手裏接過手藝,別無其他渠道——據我們瞭解,當地職業技術學校仍缺乏假髮課程。
“做假髮,其中一大門檻就是原料購買經驗。假髮原料質量沒標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國內的國外的,化纖的人發的,都放在一起。需要靠手感、辨別長短比例。外行去買100%要賠錢。”張志遠對小巴指出。
“北上廣深的老闆來許昌做研發,沒一個成功。從定價、材質、密度等,這就是個門檻非常高的類目,只有在產業帶裏面才能夠成爲賣家。”許昌跨境電商綜合產業園運營商望展維總結道。
◎ 其次,國際供應鏈穩健緊密,話語權相對分散。
原料方面,假髮中含金量最高的是人發,主要來自印度、緬甸、柬埔寨等國。據許昌1—7月份外貿進出口數據顯示:對緬甸進出口15.9億元,對印度進出口10.1億元,據業內人士介紹,這其中主要是人發貿易。
生產環節,假髮生產中最精密的高針環節(高密度縫紉)目前已完全北移至朝鮮。
比如,趙龍子幾乎把生產環節都放在了朝鮮,後者每月爲他生產四五萬件頭套和發塊,年貨品價值和勞務費用共計七八百萬元。一般是委託中朝邊境城市丹東代理公司完成對接。
“在國內勾一頂頭套七八百,朝鮮一百左右。”他對小巴說道。不僅僅人工成本低,朝鮮發製品細密及仿真程度也明顯高於國內製品,以致疫情期間出現優質假髮緊缺、價格暴漲、市場假髮質量普降等連鎖反應。
圖源:小巴拍攝
中國海關總署數據顯示,2023年,朝鮮的假睫毛和假髮等發製品對華出口額達人民幣11.77億元。
◎ 第三,跨境電商和國內電商逐漸興起,衝擊韓國話語權。
除了外貿、國內線下市場兩大傳統出貨渠道外,跨境電商成了過去十多年的最大變量,它重塑了渠道端格局,形成三足鼎立局面,許昌在出海渠道方面掌握了完全的主動權。
望展維是鄭州人,2008年作爲阿里巴巴業務經理派駐許昌,完整參與並見證了許昌跨境電商從0到1的崛起。
據他介紹,假髮的跨境電商方面,已經形成了OQ Hair、UNice、Luvme Hair、Alipearl四個年銷售額超10億元的海外知名品牌,創始人的畫像均爲許昌廠二代及創一代,長期浸淫於跨境電商領域,並以此起家。
圖源:網絡
“廣州、深圳的大賣家拼資金、拼運營比他們幾個都強,但他們更懂產品、更懂品類,人就在產業帶裏面。”望展維對小巴強調道。
比如,近一年時間內成長爲TikTok Shop假髮類目第一的OQ Hair,平均客單價高達150美元。主打賣點及產品爲“幾秒佩戴”的無膠頭套,免去了傳統繁瑣的打膠、貼髮網、理套、修剪等流程;商業模式爲:率先與TikTok紅人建聯合作,開展網紅矩陣式推廣,目前紅人資源斷崖式領先。
國內電商的品牌創新同樣潛力可觀。同樣是許昌廠二代創立於2019年的天空樹,一年賣出200萬片假髮片,2023年銷售達五億元,衝到天貓、抖音類目第一。
通過直播平臺銷售假髮
拿回產業主動權,但內部命運分化
在城鄉高效協作下,許昌假髮的行業新人寥寥數年暴得財富,老炮雄心壯志地加大投資,明星品牌和創新產品模式接續冒頭,一浪高過一浪。
不過,電商尤其是跨境電商的蓬勃發展既引領了許昌假髮產業地位的逆襲,也帶來了新的問題。
在QQ Hair、UNice、Luvme Hair、Alipearl、天空樹等真正打出品牌,掌握渠道定價權的新興企業背後,更多企業與電商平臺的關係是相對微妙的。
圖源:小巴拍攝
比如,張志遠之所以選擇做跨境電商,一方面是跨境電商有流量,容易上手,另一方面是缺乏獨立面向外貿大客戶、承建大訂單的能力。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依賴平臺流量,由此形成了一種相互依存但並不好受的關係。“流量便越來越被平臺控制,它需要你的底價,需要廉價產品源源不斷供給它。你可能賣個品爆了,它後邊再一覈價,別人有更低的就給你‘核’走了。”他說道。
他只能被迫每個跨境電商平臺都做,擴大流量來源面,藉此掌握更多的主動權,但也由此陷入訂單來源不穩定、碎片化的境地。
對於掌握產業絕大部分資源的許昌假髮人而言,這是一個可以再平衡的新課題:許昌假髮更應該打造品牌矩陣,而不是強化代工角色。
“我們想賣什麼價格,說了不算,想賣什麼產品,說了也不算,作爲產業帶來說,連話語權都沒有,”一位在業內摸爬滾打二十年的本地人士頗爲激憤地說道,“盤剝、內卷,走不出來一條光明大道。”
“做寬電商品牌出海模式不能打成了OEM(代工)供貨比價模式。”另一位業內資深人士如此形容說道。目前,許昌假髮工廠中OEM模式佔比達到60%。
如此背景下,國內假髮市場的內卷日益嚴重。“還是以傳統外貿走量邏輯在做,少掙點,上來都是卷價格。”
面對內卷,趙龍子不得不強化主動服務客戶的能力,以創造更多價值以創造溢價。“我還得教他們做假髮生意所需要的一整套能力。第一是承接能力,第二是流量,第三是售後服務,第四個是會員系統。”他說道。
他們已經做了50期培訓,培訓人員在兩三千人,下一步還將與美髮店聯合開設線下聯營店。
許昌發製品協會祕書長王效民說道:“我們在引導,讓企業抱團在一起,不能把價格拉得很低”。
許昌假髮工廠
值得一提的是,隨着許昌兩個高鐵站的建設、鄭州新鄭國際機場的國際航線不斷增設以及胖東來走紅所吸引來的新人流,打造線下假髮交易市場成爲許昌近年的產業新抓手,意圖以最傳統的方式爭奪渠道話語權。
目前,國內線下假髮交易市場主要聚集在廣州美博城,其中擁有近百家發製品商家,大部分爲許昌人開設。近年開業的許昌發博城、許昌國際發製品交易市場,成了本土線下專業市場建設強化的表現。
在田良軍的設想中,許昌未來要打造全球假髮選品中心,建立國內外線上交易平臺,搞春秋新品發佈會,建成容納5000人的電商大樓,以期拿回五分之一的行業銷售份額。
結語
幾天的走訪,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一路上聽到來自行業內外、不同身份的本地人口中的“造富故事”,這在其他地方或許並不常見。
“電商崛起以後,造百萬富翁至少1000人以上”。一位業內人士補充說道。
“我的兩個學生幹了幾年,現在都能買寶馬、奔馳和房子。”一個當地學校的外語老師說道。另一個“假髮村”的房東也提到:“看他們三四年就換車換房。”
許昌跨境電商綜合產業園提供的數據顯示:從2019年至2023年,95後從業者佔比從12%升至37%。
“這行業完全可以讓一些窮苦家的孩子實現逆天改命。”田良軍如此形容說道。他早年做過老師、做過食品公司,一開始經同學介紹偶然進入,從貿易部經理開始做,後來培育了不少假髮工廠,一種感恩與衝動使他做起了線下專業市場,儘管此前無人涉足。
從八九十年代受到命運的垂青至今,許昌假髮產業帶變化不斷的是經驗技術水平、銷售渠道、明星企業,不變的是:一顆永遠想要把握命運主動權的內心。
本篇作者 | 林波 |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主編 | 何夢飛 | 圖源 | VC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