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賈平凹|長篇筆記體新作《消息》:腳踩大地,書寫直抵人心的人間故事
對話嘉賓:
賈平凹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
王雪瑛 《文匯報》高級編輯
近日,作家賈平凹最新長篇筆記體小說《消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消息》首發於《十月》雜誌2025年第2期。小說從開篇雄渾的《黃河晉陝大峽谷》,到暈染文化底蘊的《倉頡廟》,再到展開日常人生的《三河口》《文筆峯下人家》等作品,全書以短篇串聯的結構形式,小見大的散點敘事,古雅質樸的自然文風敘寫普通人的勞作與自省、堅守與探尋,展現了當代人的日常生活和生命姿態,傳遞出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對土地的深情。書中配有賈平凹創作的二十四幅插圖,形成與文字呼應的敘事文本。通過嘉賓之間的對話,讓讀者瞭解賈平凹走出書房,深入多地採風,捕捉生活中的變化,將歷史傳說、民俗風物與當代生活交織,呈現時代發展中當代人的觀念變化與心靈成長。
捕捉生活“消息”,採寫人間故事
問:《消息》以質樸筆觸展現八百里秦川的風土人情,從人間百態傳遞出土地的溫度與生命的質感。近年來,您常外出採風,採擷豐盛的人間“消息”,這部作品是腳踩大地辛勤耕耘的收穫?
答:這些年來,我喜歡到山川河流去,隨心所欲地行。見山鑽山,遇河過河,人任了腳步,步隨了風吧。2022至2024年間,我經常外出採風,長則一個月,短則五六天。我去到哪兒是哪兒,飢了就尋路邊店,或者敲開農舍,掏錢讓人家給擀一碗麪。在縣城的賓館睡過,鎮街上的小旅社也住過,這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我走遍故鄉商州的六個鄉鎮,又去了陝南、陝北,走了十個縣,三十個村寨,還去了黃河、渭河沿岸的甘、晉、豫、魯四省。能到之處,萬象繁華,天姿雄瞻。在田間地頭、村落市集,我傾聽普通人的對話與故事,捕捉生活本真的“消息”,感觸紛至沓來,寫了許多手記,整理着這些手記,就寫了這本《消息》。
問:《消息》是93個短篇組成長篇的結構,這種“短篇化”“水經流圖”式敘事是延續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傳統,又有現代小說的實驗性,請說說您選擇這種文體的考量。
答:我寫《消息》沒有迷戀於一個完整的故事,而醉心於一種氣息的瀰漫。《消息》所寫的人事蕪雜,行文也多日常瑣碎。我記得一句老話,“波瀾爲世之常,小魚逐浪而善泳,躍然歌詠,然,誰知百尺之下心?誰知水之深?”知了水之深,就知道了水中波瀾是如何形狀、色彩和聲音。我要考慮的是脈向,是氣流通道,是空間,是節奏,形成如山有脈,如河有流的文本氣質。
問:爲什麼用《消息》來命名這部長篇?當您完成整部長篇的時候,斑斕多姿的“消息”帶給您什麼體驗?
答:書名是我寫到五萬字後,看到了“百草奮興”“羣生消息”的話,就有了書名。我寫作了幾十年,到現在年紀已沒有了什麼急功近利,寫作已不僅是寫作,還是修行,是農夫和他種的莊稼。《消息》是我遊走中看到的東西,更是我“愛”和“感興趣”的東西,是我更多地書寫大地,寫“萬物沉浮於生長之門”。寫作的過程中,面對了那麼多的人人事事,腦子裏清空了名呀利呀,真的是能領會一些生命的幽微,清晨或黃昏站在田野,看霧起霜降,聽土壤呼吸,體察四季的變化。
問:《秦嶺記》沒有單獨的章節標題,《消息》的93個短篇都有篇名,《消息》與《秦嶺記》有着怎樣的關係,在寫法上有什麼不同?
答:《秦嶺記》都是敘寫秦嶺裏的事,《消息》涉獵更廣泛,寫法上也更豐富,更注重人性的隱祕和經世的體驗,追尋屬於文學的一種根本的意味吧。
問:《消息》中的風土人情、人事起落各有不同,不同村鎮各有其貌,不同人物各顯其形,您寫起來猶如量體裁衣,起承轉合各有不同。《消息》的寫作狀態是不是與以往寫作《山本》《河山傳》這類長篇時有所不同?每一篇都是新鮮內容,寫每一篇都有挑戰性,有感覺難度較大的篇目嗎?也有寫着特別順手的篇目?
答:全書90多章節,內容上有分別,寫法上不能相似,有的注重敘述,有的注重抒情,寫的不順時,能看出行文是滯澀的,寫的痛快了,寫山能寫出我觀察到的山的各種形狀,寫出古塔、山林、河流的靈性,寫人也靈性了,能寫得新鮮活潑,形成有機的整體。
探討現代、傳統、民間的融合轉化
問:寫人物的《謝小白》讀來讓人難忘。她有着太白峪裏貧困人家長大的質樸平常,又有着山水清氣凝結成的純美脫俗。她去城裏好多年,在水果摘收時回來,又離開山村回城。您以柳立坤的視角來寫謝小白,自然又靈巧,貼近又有距離。這個人物有原型嗎?如何將女性之美寫得脫俗?
答:小說裏邊寫人的章節,人物都有原型的,其中就有《謝小白》和那個《白朗》。寫謝小白時,我想到年輕時讀到的《洛神賦》,作家寫作時,其實都是寫自己,你會發現你身上有雄沉的東西,有靈秀的東西,如土地上的花草,會把土裏的各種顏色通過花朵表現出來。《謝小白》以柳立坤的眼睛帶我看去,從欣賞,羨慕,進而愛的幻想,內心深處就有了柔軟。我是寫完《謝小白》的那一節,自己都笑了,哈,我心理還年輕啊。
問:《消息》中的《集市》《文筆峯人家》《桃花谷》《終南山隱者》等作品鮮活呈現社會民情、自然生態,文化風俗、世道人心的豐富層面,將歷史、民俗與當代生存狀態交織。您寫作的過程是不是在磨練着腳力、眼力、腦力和筆力?
答:寫作脫離不了時代和社會,我既然生活在這個年代,在下邊遊走,必然要觀察這個社會,研究這個社會,所寫的小說章節,肯定有自己的思考,看到了什麼,是別人也看到了,還是別人沒有看到,那是觀念和心性所致,至於怎麼寫,都是緣於自己的審美趣味,唯有腳踩大地,才能寫出直抵人心的人間故事。
問:《消息》鋪陳出當代生活的浮世繪,有的展開村鎮的人情世故日常生活的煙火嫋嫋很豐裕,有的敘寫山高水長遠離喧囂與自然相處的清靜,有限的篇幅中有現實與歷史的交匯,有寫意與寫實的結合,您是在探索一種更自如表達的文體,模糊虛構與非虛構的邊界,平衡現實主義的寫實與“志怪”小說的神祕?
答:天上的月亮孤獨着,人間的月餅在狂歡。我是追求這樣的,但能力所限,時常怨恨自己。要平衡現實主義的寫實與“志怪”小說的神祕,很不易,文學創作如跳高,需不斷突破既有高度,哪怕一釐米也極難,但作家必須挑戰自己。我不斷探索小說結構和文體,也還是要揭示人生的意義、現實的經驗,探索事物的根本和真諦。
問:近年來,您從《山本》到《暫坐》《秦嶺記》,從《河山傳》到《消息》,在持續高能的創作中,如何保持創作的激情?
答:這二十多年,我主要寫了長篇小說。喜歡不定期在書房裏掛一些自己寫的條幅,其中一條是“面對生活存機警之心,從事寫作生飢餓之感”。如果對時代對社會對生活時時處於敏感、關注、研究中,你就有寫作的慾望,有寫不完的東西。對筆和紙的感覺不能生澀,寫作其實是越寫越敬畏,但總認爲還有好的作品需要你寫出,那一種刺激又使你特別興奮。
問:人工智能正在影響我們的生活和文化。有人認爲DeepSeek威脅了不少“套路作者”,也“逼”出了“真作家”。AI寫作的熱度,讓我們思索文學寫作如何保持個性和情感,保持原創性,避免程式化表達。您對AI寫作有什麼看法?
答:AI寫作興起時,我們要繼續寫作,那就必須講究文學的創造性。文學創作凝聚了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要以獨特的文學語言完成有生命厚度的敘事。一部好作品能表現個性的首先是語言,我是講究文字語言的,關於語言的空間感,節奏感,聲、色、味諸多方面,是做了很多的功課。
問:您一直都關注現實與當下,同時又沉潛於地域文化、民俗與傳統文化之中,喜歡書法、繪畫、收藏等。這些對您的創作都產生了影響?這次專爲《消息》配了插畫,形成與文字互爲表裏的敘事文本。
答:現代、傳統、民間,這三個詞是我最喜歡用的,我一直在探討它們的關係和轉化。僅說民間性吧,我感興趣那些神話傳說、俗俚故事,愛收集收藏那些物件,以此來激盪我的思維、想象力。我爲新書配的插畫,是風物寫實,似有悠遠古意,是生命韌性的象徵,暗合文字的情感節奏,也是嘗試將現代、傳統、民間之間的融合,以中國傳統美的表現方法,真實表達現代中國人生活和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