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的戲碼 | 肖鷹
吳媽,是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僕,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太太兩天沒有喫飯哩,因爲老爺要買一個小的……”“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裏要生孩子了……”“女人……”阿Q想。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我和你睏覺,我和你睏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一剎時中很寂然。“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阿Q正傳·戀愛的悲劇》)
阿Q對吳媽的示愛,“我和你睏覺”的呼籲自然是很粗俗、很鄉野;但“對伊跪下”卻是很謙卑、很紳士的。以吳媽所受的舊式教育,產生驚慌而失聲“阿呀”,甚至於爲避嫌而趕緊脫身都是自然常理。
然而,在“阿呀”之後“楞了一息”的吳媽,卻不只以“脫身”爲“避嫌”之計。她“突然發抖,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吳媽的哭,伴隨着跑和嚷,是持續綿延的,最終形成的場景是在趙家的內院多人圍觀。“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喫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鄰近的鄒七嫂、趙白眼、趙司晨,悉數出場。阿Q在遠處看到的高光時刻是:
少奶奶正拖着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裏想……”“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以吳媽的年資,對阿Q跪地求愛的一句“我和你睏覺”所作的系列反應,顯然是超出了“應激”的情理,而展現出高度的戲劇性。作爲一個成年守寡的孤身女人,吳媽當不會不知道她這般戲劇化的“激情反應”會將那個“對了牆壁跪着發楞”的阿Q置於何種境地。
寡婦吳媽從趙府夜間的廚房“往外跑,且跑且嚷”,不僅置跪地求歡的阿Q於“對壁發楞”之境,立即招來趙秀才大竹槓的劈打;而且讓阿Q在未莊戴上“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土地祠地保語)的黑帽子。戴上黑帽子的阿Q,不僅被趙家辭退,而且整個未莊沒人敢再僱傭他和照顧他的生意,被迫跑去城裏謀食,所參與的勾當最終讓他被當作替罪羊,莫名其妙踏上了死於非命的不歸路。
僅爲兩人獨處時的一句“我和你睏覺”的呼籲,就將之置於被未莊人厭棄而喪失生計的境地,吳媽對阿Q何以要如此狠絕呢?
以魯迅展示給讀者的有限情境,吳媽與阿Q並無過節,而作爲一對在未莊既貴且富的趙家謀生計的孤男寡婦,甚至有共鳴唱和之誼。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裏舂了一天米,喫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裏吸旱菸。……吳媽,是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僕,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
要知道,這不是青天白日,而是趙家爲短工阿Q舂米“破例點燈”的晚飯之後的夜間。夜間,一個寡婦女僕主動與一個短工孤男坐在一條長凳上閒話。這在上世紀初的中國村鎮,恐怕也是很破例的。更爲要緊的是,吳媽開口談的不是別的話題,而是“太太兩天沒有喫飯哩,因爲老爺要買一個小的……”這個話題在阿Q可憐的想象力中激起的念頭是“女人……吳媽……這小孤孀……”因此,伴隨着吳媽的嘮叨,阿Q終於男性勃發,而對她跪地呼出“我和你睏覺,我和你睏覺”,就是“情之不得已”。
吳媽用“嚷、跑、哭”三字訣的“激情反應”將阿Q打入“調戲趙家女僕”的罪孽中之後,卻在衆人面前展示這樣的面目:“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爲什麼“夾些話”又不讓人“聽得分明”?這就是“言無言”!而作爲被指控者,阿Q只能是“辯無辯”。然而,追其究竟,吳媽又可言出什麼呢?
重複阿Q的跪地央求“我和你睏覺”?這不僅不能增加其貞潔戲的戲份,而且會立即破壞了她前面情動四舍的“嚷、跑、哭”的合法性。當然,吳媽也不可能瞎編一通話,因爲謊言總是一把雙刃劍。“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這是將層次和分寸都拿捏得很好的表現,當然,也是一種深得中國舊文化的“含蓄”三昩的話語術。
阿Q被定性爲“調戲趙家女僕”,然而,他雖然話語粗直,卻是“動口不動手”,而且還“跪地”做了謙卑和真誠的姿態。恐怕,阿Q如此表達,即使放在今天的“文明場景”,也夠不上“調戲”的定性。用儒家的詩教,阿Q堪稱“發乎情,止乎禮義”。
當然,論到“調戲女性”,阿Q確實有前科。在向吳媽央求“我和你睏覺”的前些天,他就曾經當街摸過小尼姑新剃的頭皮,被小尼姑斥罵後還無賴聲稱:“和尚動得,我動不得?”魯迅如此描繪他的無賴相:“他扭住伊的面頰。酒店裏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爲滿足那些鑑賞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可見,無賴之際的阿Q,不僅恣意調戲弱勢的小尼姑,而且將調戲作爲他的“優勝”的業績。
寡婦吳媽並非豆蔻少女,不可能分不清“調戲”與“求愛”。她將阿Q的“求愛”置換爲“調戲”,並且以高調錶演做極度反應,實在出於其身份政治的戰略考慮。“吳媽,是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僕”,以趙家在未莊的至尊地位,這個身份必然是未莊多少女性心嚮往之的。我們也可想象,寡婦吳媽獲得這個身份並非易事,因此守住這個身份,勢必成爲她的優先事項。
阿Q的激情求愛對吳媽當屬意外,因此“阿呀”之後“楞了一息”。但是,她的“突然發抖”,是從最初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她立即捕捉到了一個鞏固自己“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僕”身份的戰略時機。“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她要借阿Q在趙家內院給未莊人表演一場“寡婦貞潔戲”。她的戰略決策是正確的,她的演出如願成功。
“誰不知道你正經”,這對於一個傳統社會中的寡婦是安身立命之本,而對於作爲“趙太爺家裏唯一的女僕”的吳媽,則是生計所繫。想想,在趙家的廚房中,一熒燈火映照着共坐一張長凳上的孤男阿Q和寡婦吳媽,怎麼可以預測到閒話唧唧的吳媽即將上演一出“貞潔大戲”。然而,這場貞潔戲不僅毫無預警地上演了,而且以調戲小尼姑作“優勝”的阿Q,被吳媽當做戰略戲碼,簡單地犧牲了。
在魯迅筆下的衆女性形象中,吳媽只是在一個千餘字篇幅的“戀愛悲劇”場景中出現的人物,具體描繪她的“行狀”的文字,不過三百餘字。但是,她無疑是一個具有深刻文化內涵的人物。相比於《祝福》中的祥林嫂,《阿Q正傳》中的吳媽雖然着墨不多,但如中國人物畫中的簡筆畫,以簡略率性的筆畫勾勒,描繪出極具表現力的骨氣、神韻。相比之下,祥林嫂則略顯單面、抽象。然而,吳媽的深度,要在與阿Q的對比中才能真正見出。
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於何時的癩瘡疤。
阿Q的可笑與悲劇,恰在於他的“完人”的自我期許是建立在從身體到精神的“優勝法”——一種基於傳統文化劣根性的自欺欺人。吳媽則有着阿Q所缺少的實際而具體的生存策略和技能。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含而不露、謹小慎微的。她甚至於無聲無息地生活在你的身邊,以卑微示人,而且讓你從她的閒靜中感受到一種恬適的親近。
這就是在靜夜的趙家廚房中,寡婦吳媽與單身的短工阿Q同坐一條長凳上、向他閒話主家是非的情景。然而,吳媽總是在等待時機,與阿Q的日常表演而自作優勝不同,她會在長期蟄伏之後瞬間抓住電光一閃的機會,而且一改常態地大做表演。
作爲吳媽貞潔戲的收場,管土地祠的地保代表趙家給阿Q定了五個處罰條件:攜一斤重的紅燭一對上趙府賠罪,支付趙府請道士除縊鬼(防吳媽上吊)費用,從此禁止踏進趙府的門檻,吳媽此後倘有不測惟阿Q是問,不準再去趙府索取工錢和布衫。這是對阿Q“調戲趙家女僕”從精神到財物的處罰。
不準阿Q索取的布衫,是他在吳媽貞潔戲的熱鬧收場時,因被趙秀才持大竹槓追趕之際遺留在趙府的。“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間生下來的孩子的襯尿布,那小半破爛的便都做了吳媽的鞋底。”這場貞潔戲下來,吳媽不僅在未莊獲得“誰不知道你正經”的美德認證,而且從阿Q的懲罰中得了實惠。吳媽用阿Q被罰沒的布衫做鞋底,這自然是阿Q被吳媽踐踏的隱喻。
儘管做了吳媽表演“貞潔戲”的犧牲品,阿Q卻深藏着對吳媽無悔的眷戀。在他被押赴法場的路上於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搜索枯腸,左挑右撿,終於喊出“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這半句“無師自通”的話。他滿以爲會贏得吳媽的回應。
然而,這次的吳媽卻是對阿Q徹底地無感。“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着兵們背上的洋炮。”這個觀看阿Q臨刑的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裏做工了”。
在這“大團圓”的結局中,魯迅對照寫出了阿Q的癡愚和吳媽的薄倖。這癡愚與薄倖的對比,也是一人亡於非命和一人時運轉進的前因。
在阿Q的女人哲學中,“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阿Q對吳媽那場“貞潔戲”的觀感是:“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着什麼玩意兒了?”然而,阿Q對於吳媽的認知還是“男女鄉愿”的。他對做了吳媽貞潔戲的犧牲品最終也無認識。他沒有記恨之意而懷不捨之念,故有“吳媽許久不見了”“吳媽久違了”之嘆。在阿Q的心目中,吳媽除了 “可惜腳太大” 的美中不足,近乎完人。
正是借了吳媽這個剪影式的人物形象,魯迅揭示出傳統國民精神中的“貞潔觀”的虛僞及其背後的人性扭曲。祥林嫂與吳媽都是傳統的女性犧牲品,然而,相比而言,祥林嫂深於可憐,而吳媽則深於可憎。
2025年6月末,稿並改於酒無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