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歲宗璞新作出版:我寫得很不瀟灑,寫得淚流滿面,但內心依然有創造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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蘸墨記山河,燈火照春秋,生命不息地前去即是目的。

97歲的作家宗璞,在新作《長路行》中以四季爲經緯,串聯起一部跨越世紀的個人與民族精神史詩。

從清華園襁褓中的嬰孩,到西南聯大硝煙裏的少女;從清華圖書館的書香浸潤,到昆明鄉間炮火中的炊煙;從親友漸行漸遠的沉寂,到年邁後沉浸書香的孤寂——宗璞用《春捲》《夏章》《秋篇》《冬輯》四個部分,織就知識分子的生命編年史。書中不僅有清華園的青草、圓明園的斷柱、昆明鄉村的煙火,更鐫刻着馮友蘭、聞一多等一代文人的風骨,以及戰火中課堂的讀書聲、燕園左鄰右舍的溫情。

宗璞說:“我寫得很苦,實在很不瀟灑。但即使寫得淚流滿面,內心總有一種創造的快樂。”

《長路行》 作者: 宗璞 時代華語國際·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那青草覆蓋的地方

那青草覆蓋的地方,藏着一段歷史和一段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

清華園內工字廳西南,有一片小樹林。幼時覺得樹高草密,一條小徑彎曲通過,很是深幽,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樹林的西南有三座房屋,當時稱爲甲、乙、丙三所。甲所是校長住宅。最靠近樹林的是乙所。乙所東、北兩面都是樹林,南面與甲所相鄰,西邊有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流往工字廳後荷花池。我們曾把摺好的紙船塗上蠟,放進小溪,再跑到荷花池等候,但從沒有一隻船到達。

先父馮友蘭先生作爲哲學家、哲學史家已經載入史冊。他自撰的塋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概括了自己的學術成就。他一生都在學校工作,從未離開教師的崗位,他對中國教育事業的貢獻是和清華分不開的,是和清華的成長分不開的。這是歷史。

一九二八年十月,他到清華工作,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先在南院十七號居住,一九三〇年四月遷到乙所。從此,我便在樹林與溪水之間成長。抗戰時,全家隨學校去南方,復員後回來仍住在這裏。我從成志小學、西南聯大附中到清華大學,已不覺得樹林有多麼高大,溪水也逐漸乾涸,這裏已不再是兒時的快樂天地,而有了更豐富的內容。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父親離開了清華,以後不知什麼時候,乙所被拆掉了,只剩下這一片青草覆蓋的地方。

清華取消了文科,這不只是清華,也是整個教育界、學術界的重大損失。同學們現在談起還是非常痛心。那時清華的人文學科,精英薈萃。也許不必提出什麼學派之說,也許每一位先生都可以自成一家,但長期在一起難免互有薰陶,就會有一些共同的特色。不要說一個學科,就是文、理、法、工各個方面也是互相滋養的。單一的訓練只能培養匠氣,這一點越來越得到共識。

父親初到清華就參與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清華的歸屬問題,從隸屬外交部改爲隸屬教育部。他曾作爲教授會代表到南京,參加當時清華的董事會,進行力爭,經過當時的校長羅家倫和大家的努力,最後清華隸屬教育部。我記得以前懸掛在西校門的牌子上就赫然寫着“國立清華大學”。瞭解歷史的人走過門前都會有一種自豪感,因爲清華大學的成立,是中國近代學術獨立自主的發展過程的標誌。

在乙所的日子是父親最有創造性的日子。除教書、著書以外,他一直參與學校的領導工作。一九二九年任哲學系主任,從一九三一年起任文學院院長。當時各院院長由教授會選舉產生,每兩年改選一次。父親任文學院院長長達十八年,直到解放才卸去一切職務。十八年的日子裏,父親爲清華文科的建設和發展做出了哪些貢獻,現在還少研究。我只是相信,學富五車的清華教授們是有眼光的,不會一次又一次地選出一個無作爲、不稱職的人。

在清華校史中有兩次危難時刻。一次是一九三〇年,羅家倫校長離校,校務會議公推馮先生主持校務,直至一九三一年四月吳南軒奉派到校。又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底,臨近解放,梅貽琦校長南去,校務會議又公推馮先生爲校務會議代理主席,主持校務,直到一九四九年五月。世界很大,人們可以以不同的政治眼光看待事物。馮先生後來的日子是無比艱難的,但他在清華所做的一切無愧於歷史的發展。

作爲一個教育工作者,他愛學生。他認爲清華學生是最可寶貴的,應該不受任何政治勢力的傷害。他居住的乙所曾使進步學生免遭逮捕。一九三六年,國民黨大肆搜捕進步學生,當時的學生領袖黃誠和姚依林躲在馮友蘭家,平安度過了搜捕之夜,最近出版的《姚依林傳》也記載了此事。據說當時黃誠還作了一首詩,可惜沒有流傳。臨解放時,又一次逮捕學生,女學生裴毓蓀躲在我家天花板上。記得那一次軍警深入內室,還盤問我是什麼人。後來爲安全計,裴毓蓀轉移到別處。七十年代中,毓蓀學長還寫過熱情的來信。這樣念舊的人,現在不多了。

學者們年事日高,總希望傳授所學,父親也不例外。解放後他的定位是批判對象,怎敢擴大影響。但在內心深處,他有一個感嘆,一種悲哀,那就是他說過的八個字:“家藏萬貫,膝下無兒。”形象地表現了在一個時期內,我們文化的斷裂。可以慶幸的是這些年來,“三史”“六書”俱在出版。一位讀者來信,說他明知馮先生已去世,但他讀了“貞元六書”,認爲作者是不死的,所以信上的上款要寫作者的名字。

父親對我們很少訓誨,而多在潛移默化。他雖然擔負着許多工作,和孩子們的接觸不很多,但我們卻感到他總在看着我們,關心着我們。記得一次和弟弟,還有小朋友們一起玩。那時我們常把各種雜誌放在地板上鋪成一條路,在上面走來走去,不知爲什麼他們都不理我了。我們可能發出了什麼響聲,父親忽然叫我到他的書房去,拿出一本唐詩命我背,那就是我背誦的第一首詩,白居易的《百鍊鏡》。這些年我一直想寫一個故事,題目是《鑄鏡人之死》。我想,鑄鏡人也會像鑄劍人投身入火一樣,爲了鏡的至臻完美,縱身跳入江中(“江心波上舟中制,五月五日日午時”)化爲鏡的精魂。不過又有多少人瞭解這鑄鏡人的精神呢?但這故事大概也會像我的很多想法一樣,埋沒在腦海中了。

此後,背詩就成了一個習慣。父母分工,父親管選詩,母親管背誦。短詩一天一首,《長恨歌》《琵琶行》則分爲幾段,每天背一段。母親那時的住房,三面皆窗,稱爲玻璃房。記得早上上學前,常揹着書包,到玻璃房中,站在母親的鏡臺前,背過了詩才去上學。

乙所中的父親工作順利,著述有成。母親持家有方,孩子們的讀書聲笑語聲常在房中飄蕩。這是一個溫暖幸福的家。這個家還和社會聯繫着,和時代聯繫着。不只父親在複雜動亂的局面前不退避,母親也不只關心自己的小家。一九三三年,日軍侵犯古北口,教授夫人們趕製寒衣,送給抗日將士。一九四八年冬,清華師生員工組織了護校團,日夜巡邏,母親用大鍋熬粥,給護校的人預備夜餐。一位從聯大到清華的學生,許多年後見到我時還說:“我喝過你們家的粥,很暖和。”煮粥是小事,不過確實很暖和。

那青草覆蓋的地方,雖然現在草還不很綠,我還是感覺到暖意。這暖意是從逝去了而深印在這片土地上的歲月來的,是從父母的根上來的,是從瀰漫在水木清華間的一種文化精神的滋養和庇廕來的。我倚杖站在小溪邊,驚異於自己的老而且病。以後連記憶也不會有了,這一片青草覆蓋的地方,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三幅畫

戊辰龍年前夕,往榮寶齋去取裱的字畫。在手提包裏翻了一遍,不見取物字據。其實原字據已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代替的是張掛失條,而現在連這掛失條也不見了。

業務員見我懊惱的樣子,說,拿走吧,找着以後寄回來就行了。

我們高興地捧了字畫回家。一共五幅,兩幅字三幅畫,一幅幅打開看時,甚生感慨。現只說這三幅畫。

三幅畫均出自汪曾祺的手筆。

老實說,在一九八六年以前,我從不知汪曾祺擅長丹青,可見是何等的孤陋寡聞。原只知他不只寫戲還能演戲,不只寫小說散文還善舊詩,是個多面手。四十年代初,西南聯大同學排演《家》。因爲兄長鍾遼扮演覺新,我去看過戲。有兩個場面印象最深,一是高老太爺過世後,高家長輩要瑞珏出城生產,覺新在站了一排的長輩面前的惶恐樣兒。哥哥穿一件煙色長衫,據說很瀟灑。我只爲覺新傷心,以後常常想起那傷心。一是鳴鳳鬼魂下場後,老更夫在昏暗的舞臺中間,敲響了鑼,鑼聲和報着更次的喑啞聲音迴盪在劇場裏。現在眼前還有老更夫的模樣,耳邊還有那聲音,澀澀的,很苦。

老更夫是汪曾祺扮演的。

時光一晃過了四十年。八十年代初,《鐘山》編輯部舉辦太湖筆會,從蘇州乘船到無錫去。萬頃碧波,洗去了塵俗煩惱,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我坐在船頭,乘風破浪,十分得意,不斷爲眼前景色歡呼。汪兄忽然遞過半張撕破的香菸紙,上寫着一首詩:“壯遊誰似馮宗璞,打傘遮陽過太湖。卻看碧波千萬頃,北歸流入枕邊書。”我曾要回贈一首,且有在船諸文友相助,亂了一番,終未得出究竟。而汪兄這首遊戲之作,隔了五年,仍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

一九八六年春,偶往楊周翰先生家,見壁懸畫圖,上棲一隻松鼠,靈動不俗。得知乃汪兄大作時,不勝驚異。又有一幅極清秀的字,署名上官碧,又不知這是沈從文先生筆名。楊先生則爲我的無知而驚異,笑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實在是的,我常處於懵懂狀態,這似乎是一種習慣。不過一經明白,便有行動,雖然還是拖了許久。初夏時,我修書往蒲黃榆索畫,以爲一年半載後可得一張。

不想一週內便來了一幅斗方。兩隻小雞,毛茸茸的,歪着頭看一串紫紅色的果子,很可愛。果子似乎很酸,所以小雞在琢磨吧。

這畫我喜歡,但不滿意,懷疑汪兄存有哄小孩心理,立即表態:不行不行,還要還要!

第二幅畫也很快來了。這是一幅真正的贈給同行的畫,紅花怒放,下襯墨葉,緊靠葉下有字雲:“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臨風亦自得,不共赤城霞。”畫中花葉與詩都在一側,留有大片空白,空白上有菸灰留下的一個小洞。曾囑裱工保留此洞,答稱沒有這樣的技術。整個畫面在臨風自得的恬淡中,卻有一種活潑的熱烈氣氛。父親看不見畫,聽我念詩後,大爲讚賞,說用王國維標準來說,這詩便是“不隔”。何謂“不隔”?物與我渾然一體也。

我這時已滿意,天下太平,不再生事。不料秋末冬初時,汪兄忽又寄來第三幅畫。這是一幅水仙花,長長的挺秀的葉子,頂上幾瓣素白的花,葉用藍而不用綠,花就紙色不另塗白。只覺一股清靈之氣,自紙上透出。一行小字:爲紀念陳澂萊而作,寄予宗璞。

把玩之際,不覺唏噓。謝謝你,汪曾祺!

澂萊乃我摯友,和汪兄也相識。五十年代最後一年,澂萊與我一同下放在涿鹿縣。當時汪兄在張家口一帶,境況比我們苦得多了。一次開什麼會,大家穿着臃腫的大棉襖在塞上相見。我仍是懵懵懂懂,見了不認識的人當認識,見了認識的人當不認識。澂萊常糾正我,指點我這人那人都是誰;看我見了汪兄發愣,苦笑道,汪曾祺你也不認識!

澂萊於一九七一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緣由。我曾爲她寫了一篇《水仙辭》的小文。現在誰也不記得她了,連我都記不準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卻記得水仙花的譬喻,爲她畫一幅畫,而且說來年水仙花發,還要寫一幅。

從前常有“性情中人”的說法,現在久不見這詞了。我常說的“沒有真性情,寫不出好文章”的大白話,也久不說了。性情中人不一定寫文章,而寫出好文章的,必有真性情。

汪曾祺的戲與詩,文與畫,都隱着一段真性情。

三幅畫放到一九八七年才送去裱,到一九八八年春節才取回。在家裏再翻手提包,那掛失條竟赫然在焉。我只能笑自己的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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