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毒?古人筆下的“瘴氣與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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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史裏的廣西》(套裝全5冊),韓周敬、滕蘭花、龍小峯、鄧平 著,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以二十五史爲核心的正史在中華文明史上有着極其重要的地位。《正史裏的廣西》(套裝全5冊)通過全面系統地梳理正史中關於廣西的重要典籍資料,以時間爲線索,用通俗筆觸描寫八桂歷史中的閃亮故事,展現先秦至明清時期廣西的文化印記與文明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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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暑溼,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班固《漢書》卷六十四上《嚴助傳》

秦朝到晉朝的人們對廣西的認知,是利用主觀因素來解讀客觀風土的產物,這導致史書中看似平實的敘述,往往內蘊着人的觀念、定位與評判。

《漢書》中關於南方溼熱的記載

自嶺以南,皆多瘴癘

在秦朝到晉朝的人們的眼中,嶺南是著名的瘴地。瘴氣原寫作“障氣”,《淮南子》言:“障氣多暗。”“障”是邊疆軍事設施,所以“障氣”一詞,天然地就透露着邊荒色彩。早在先秦,就出現了“障塞”“邊障”“亭障”等一系列與邊界、邊疆有關的詞彙,均指邊疆軍事要塞。司馬貞《史記索隱》記:“曠哉絕域,往往亭障。”《漢書》韋昭注曰:“中國爲內郡,緣邊有夷狄障塞者爲外郡。”如果說“障塞”是邊疆的有形界限,那麼“障氣”則是邊疆的無形界限,它們都具有典型的邊境地區特徵,蘊含着中原人羣向邊疆遷移時的受阻體驗和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時的複雜心情。

東漢初期已經出現了“瘴氣”的說法。朱勃曾言:“(馬援)出征交趾,土多瘴氣,援與妻子生訣,無悔吝之心,遂斬滅徵側,克平一州。”“瘴氣”一詞在中醫古籍中始見於東漢的《神農本草經》:“升麻,味甘、平。解百毒,殺百精老物殃鬼,闢瘟疫、瘴氣、邪氣、蠱毒。久服不夭。”晉代以植物爲瘴氣命名,《南方草木狀》載:“芒茅枯時,瘴疫大作,交廣皆爾也。土人呼曰黃茅瘴,又曰黃芒瘴。”

作爲名詞的“瘴氣”有地理、醫學、文化三重含義。地理方面,它表達的是受阻體驗。就“瘴氣”的醫學含義來說,它所包含的疾病是多樣的,《嶺外代答》說:“南方凡病,皆謂之瘴。”瘴病是包括熱帶病、地方病、人體寄生蟲病、水源污染、大氣污染所致疾病在內的複雜疾病的統稱。所以,瘴病不只是受到暑溼浸染的結果,它固然與暑溼有關,但暑溼本身不是瘴氣,只有當它進入人體並導致疾病後,才適合將致病的原因稱爲瘴氣,正如隋代醫學家巢元方所言:“此病生於嶺南,帶山瘴之氣……皆由山溪源嶺瘴溼毒氣故也。”文化方面,“瘴”字可能是因字義特殊而從“障”中分化而來,它固然有助於人們直觀地理解南方風土的特點,但由於“瘴”字採用了“疒”這一偏旁,“章”與“疒”結合並固定於人們的認知中,直接導向了“疾病”的寓意,使人們難以再突破對“瘴”的思維想象,難以挖掘它在疾病外的內涵。這提示我們,當人們通過名詞、概念來認識南方時,與其說瘴氣是客觀的環境事物,不如說是地理環境在人類意識中的抽象與變異。中原人羣將自然環境問題轉換爲文化問題,進而以此對南方文化進行定位與評判。在被評判時,廣西的先民往往是失語的,我們看不到對他們言論的記載。

瘴氣名爲“氣”,但不一定真的就是氣,它更可能是在表達難以目見和預防的病原,如寄生蟲。未知引發恐懼,也許正因瘴氣難以親眼觀察,所以晉代之後的人們發明了“瘴母”。劉恂《嶺表錄異》載:“嶺表或見物自空而下,始如彈丸,漸如車輪,遂四散。人中之即病,謂之瘴母。”與其說“瘴母”是真實存在的,不如說它是被製造出來緩解恐懼的,因爲“瘴母”有形,可被看到,也就方便人們躲避和應對。後人繼續發揮,還給出了破解“瘴母”的方法,鄺露《赤雅》稱:“當瘴氣升起的時候,遠遠望去,有一道氣體向上衝起,如柱子一般。不久之後,氣柱就四下散開,底部如黃色的霧氣,空中的部分則像彈丸,逐漸擴散成車輪大小,並攻擊四周人羣。被瘴氣襲中的人,會感到胸悶不適,有的會有瘋瘂症狀,有的則會因過度出汗而死。如果人趴在地上,任由瘴氣自行散去,就可以避免受到傷害。”不難看出,“瘴母”之說是荒誕不經的。

漢晉時期,瘴氣致死的說法屢見不鮮。《後漢書·劉虞公孫瓚陶謙傳》記載他前往日南前祭辭先人時說“日南多瘴氣,或恐不還”。《三國志·潘濬陸凱傳》華覈之言:“蒼梧、南海,歲有暴風瘴氣之害,風則折木,飛砂轉石,氣則霧鬱,飛鳥不經。”《南史》載梁朝杜子雄率軍討伐叛軍,士卒中瘴毒,“至合浦,死者十六七”。《北史》記柳述被貶嶺南,“在龍川數年,復徙甯越,遇瘴癘死”。瘴氣往往與特定風土相結合,這既是一種疾病地理觀,也反映了時人對嶺南的認識和理解。

如何避免瘴病呢?漢朝到晉朝的人至少有兩種方法。一是住在高處躲避。既然瘴氣與暑溼之氣鬱結有關,人們自應選擇高塏之地居住,“漢世交州刺史每暑月輒避處高,今交土調和,越瘴獨甚”。《吳錄·地理志》載:“蒼梧高要縣,郡下人避瘴氣,乘筏來停此,六月來,十月去。”廣西民居中的幹欄式建築,下部懸空,通風避潮,也有防瘴的功能。二是喫特定的食物。《後漢書·馬援列傳》言:“初,援在交趾,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欲,以勝瘴氣。”李賢注引《神農本草經》:“薏苡味甘,微寒,主風溼痹下氣,除筋骨邪氣,久服輕身益氣。”此外,喫檳榔和飲酒可能也有防瘴的功能。

卑溼暑熱,想象廣西

卑溼、暑熱,固然是廣西的自然現象,但也是中原對嶺南的普遍想象。既然是想象,就免不了虛實交雜,有時甚至流於怪誕,人們層壘地造出不全覆蓋南方和不專屬於南方的東西,再把它當成南方的標識符號。在南方爲“蠻土”的觀念統攝下,無論對它的想象多麼荒謬,都有人願意相信。這表明南方風土是具有多重樣相的,它既是歷史地理問題,也是文化問題。瘴氣的分佈範圍,不只是一種空間形態,還是一種時間形態,它折射的是區域開發進程、中原經制力量的強弱進退和人們對此地的觀感變化。

圖源:視覺中國

雖然東漢以前缺乏對瘴氣的直接記載,但這隻意味着由於各種原因沒有形成記述而已,並不表示瘴氣在嶺南土地的缺席。現代我們知道狹義的“瘴氣”是通過按蚊(又稱瘧蚊)傳播的寄生蟲所導致的瘧疾。瘧疾最先起源於熱帶非洲,在新石器時代向北傳播到了埃及和地中海地區,向東傳播到了美索不達米亞、印度和中國華南。我們無法確知到底是誰將它帶入了嶺南,但可以確定的是早在中原移民南遷之前,當地就已經存在。瘴氣有其適地性,它不能像珍禽異獸一樣被跨域運輸,也不能像奇花異果一樣因其特別的意義被移植,它必須依賴於特定的風土而生存,因此也只能是在外人到來並對它產生注意時,才能形諸記載。實際上,不只是瘴氣這種無形無相的東西,就連更加具有表徵性的植物和景觀也是很晚才被記載的,如香蕉首見於東漢楊孚的《異物志》,榕樹則到西晉時才被嵇含記錄,左江花山岩畫則直到宋代纔有文字記載。

瘴氣本屬特定地域,但被放大爲覆蓋南方大部、包含多種疾病的事物,這跟馬援南征時因爲瘴氣減員嚴重,令時人對瘴氣印象深刻有關。這種印象使瘴氣超越了個體經驗與身體感覺,變成了具有普遍性的嶺南意象。瘴氣的內涵被放大,還跟古代五方各有其氣,萬物受氣而生的觀念有關。他們先認爲南方的氣應當如何,然後製造出來瘴氣,對南方進行整齊劃一的覆蓋,於是南方的風土、動物、物產、民衆被“異氣”所囊括。這種關聯性導致時人在說瘴氣時,總免不了強調地理的“蠻煙”,強調虺蟲蝮蛇等毒物,強調人的斷髮雕題。他們在認識南方時,所依據的不是實地調研的材料,而是從“蠻夷應當如何”的預設出發,進行單方面的評判。

瘴氣已不只是客觀的環境事物,它還具有濃重的人文屬性。對南方很多地區來說,瘴氣是被人爲創造出來的:瘴氣只有在中原人到來並記載時,它纔是存在的,反之如果沒有被記載,它就是不存在的。至於存在的“瘴氣”究竟有着什麼樣的表現並不重要。這裏的邏輯缺陷是:既然瘴氣是“氣”的表現,那麼基於不同風土的“氣”應當表現爲不同的“瘴”,但在人們的敘述中,所有的“瘴”似乎都一樣。這表明,瘴氣顯然不是理解南方各地特殊性的萬能鑰匙。人們在通過瘴氣認識廣西時,經歷了一個附魔到祛魔的過程:當中原人羣只是遙想或與嶺南進行表層接觸時,瘴氣無處不在、無比嚴重;當民族融合達到一定的程度,嶺南、中原文化勢差不再懸殊的時候,瘴氣與瘴病的概念漸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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