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皮做書是那個時代的“常態”

近些年來，國內引進的關於奇奇怪怪的圖書的書籍有不少，其中令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寺山修司的《幻想圖書館》、法努斯的《墓誌銘圖書館》、斯塔基的《遺言圖書館》等等，當然還有這本最新出版的《狂人圖書館》。這些馳騁在“小衆賽道”的圖書，背後卻有某種相似的邏輯，即賦予圖書一種“好奇”的品質。我想從“嗅覺”“視覺”“觸覺”“聽覺”這四種感官體驗來描述閱讀這本書過程中的感受，原因很簡單，因爲人的好奇心也往往是從最基本的感官體驗開始的。

《狂人圖書館》，[英]愛德華·布魯克-希欽 著，盛 鈺 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25年出版

先說“嗅覺”。在這本書的序言裏，作者認爲書籍也是會“呼吸”的。因此，當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會聯想到這本書裏所談的書都會是些什麼味道。在“血肉之書”一章中，我感受到的是一股福爾馬林的味道。這裏面涉及到書的製作材料來源於地球上生活的許多生物，自然也包括我們人類。當生物變成一本書的時候，它所自帶的氣味或許會混入所謂的“書香”之中。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可能都有變成書的那一天。換個角度看，書籍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和人類的歷史一樣殘忍。然而，在我們的文化當中，“書香”“書香門第”多數時候是褒義詞。相信通過本章節的閱讀，讀者對於“書香”的理解可能會有所變化。

再談談這本書的“視覺”。閱讀這本書的過程，其實很像是愛麗絲墜入兔子洞，總有一個未知的世界在某個地方等待着我們。比如在“密碼之書”這一章中，文字的形式與內容有了一種高度的吻合。如果說我們通常所說的文字更接近於“代碼”，那麼本章中所涉及到的文字則更接近於“密碼”，像是一種“天書”。不知道藝術家徐冰先生在創作他的“天書”和“地書”系列的時候，是否受到過這些“密碼之書”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徐冰既不是第一個採用這種手法的藝術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和“代碼”一樣，“密碼”也構成了人類歷史一個隱祕的傳統，只是由於無法被辨識而常常被我們忽視。嚴格來講，“密碼之書”更多的是“可見”，而“不可讀”。這些書就像是幽靈一樣伴隨着我們，若隱若現，並隨時向我們發出具有誤導性的邀請。

這本書的“觸覺”，除了“紙張”的觸覺之外，很特別的一點是這本書對於感受力的挑戰。我們知道，一本書給讀者的體驗感絕不僅僅來自它的裝幀，而更多的是來自其內容。所以，這本《狂人圖書館》帶給讀者的“觸覺”也包括了它對讀者心理承受能力的挑戰。對那些認爲讀書是一種“高雅”行爲的讀者而言，這本書或許會顯得“噁心”了些。以“人皮之書”爲例，相信今天誰要是“觸碰”到一本“人皮之書”，很可能會被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在整個19世紀的歐洲，用人皮做書是那個時代的“常態”。正如作者所說：“用犯罪者的人皮製作一本書，這種行爲具備了某種詩意的正義，也可以看作是一種文明的象徵。”

18世紀的樹皮書樣例，現收藏於奧地利萊蓮菲德修道院。每本都由不同類型的樹製成，包含其樹皮、樹葉、種子等。

最後，再說說這本書的“聽覺”。雖然我讀的是紙質書，而不是有聲書，但這本書的閱讀過程其實也是一個打開“聽覺想象力”（艾略特語）的過程。讀者彷彿既能聽到植物沙沙作響的聲音，也能聽到作者在打字機前敲打的聲音；同時，還能聽到我們在閱讀其它讀物時很難聽到的聲音，比如巫師在施展法術時的“咒語”、犯人在受刑時發出的“慘叫”。如果我們真正在閱讀的時候豎起耳朵的話，甚至還能聽到一些爭議的聲音或者密謀的聲音，以及一些八卦和趣聞。換句話說，閱讀這本書可能帶給我們一種近似於偷聽“敵臺”式的樂趣。這些聲音混雜在這本書的閱讀過程中，使得這本書除了能夠提供給我們一些小衆知識之外，還能夠提供給我們一些感受世界的其他方式。

有時候，讀書人很容易會誤以爲書籍和文字作爲“文化”的產物，也一定和“文明”息息相關。記得前些年，李碩的《翦商》曾經引起過不小的轟動，一些人甚至因爲《翦商》而開始反思我們今天所使用的漢字的來源，並對我們的文化進行反思。我想，當我們閱讀《狂人圖書館》的時候，或許可以把它當成另外一部更加“趣味化”的《翦商》來讀。這兩本書雖然寫法和內容都有較大的區別，但在指向性上還是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即用一種呈現“材料”的方式來重構“歷史”，並讓這種“歷史”擁有一種反思當下的可能。這本書的作者愛德華·布魯克-希欽作爲一名出身於古董書商家庭的暢銷書作家，同時也是紀錄片導演，其文風更接近“史筆”，而不是“論筆”。在講述各種奇奇怪怪的書籍背後的故事的同時，作者幾乎沒有讓自己個人的好惡過多地干涉自己的論述，而是通過呈現出“材料”來抵達某種“真實”。當然，這種“真實”也並不是一種完全客觀化的真實。儘管如此，我猜想作者寫作此書的目的，也是希望讀者通過了解我們人類自身“狂人”的那一面，從而達到反思的目的。因爲如果知識的汲取無法形成反思，那麼這種汲取本身或許就是值得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