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便箋,一段救災往事 | 彭偉
“大志已隨流水去,捨身卻爲救人來。”于右任悼念如皋沈卓吾,撰此輓聯。近來,如皋正修志書,意外發現於翁手澤。聯中上款“挽沈卓吾先生”,勾起我的回憶。
大約十年前,我爲如皋檔案館編書,有幸入庫,曾手撫沈卓吾編寫的《總理奉安實錄》。此書爲精裝布面本,裝幀考究,印於1930年。其時,沈卓吾攜書饋友,一本籤贈宋慶齡,現存孫中山故居紀念館;另有多冊,他帶回如皋,後歸檔案館、圖書館。書中記述,于右任爲“總理專刊編纂委員會委員”,沈卓吾爲“總理專刊編纂委員會專任幹事兼祕書”。兩人志同道合,都是孫先生的追隨者。同志辭世,于右任悲慟不已,作聯義不容辭。輓聯可謂妙筆點睛,點出了沈卓吾的救災事蹟。
沈卓吾(1887—1931)
那樁救災壯舉,可從A Poor Boy’s Rise(《窮男孩逆襲記》)說起。此文刊於1932年6月8日《字林西報》,簡述沈先生的傳奇人生,筆者節譯如下:
沈先生的成長,始於平民階層。儘管他是個貧窮的男孩,僅僅畢業於如皋一家工業學校,但不久後他前往上海,在一家外國公司工作。他把業餘時間全部用來學習。在工作中,他與孫中山、孫科父子變得熟稔起來。他還受聘於政府,服務於財政部。如皋人深深地緬懷他。追思會正在舉行,富豪與平民都積極參與。沈先生在他的一生中,幫助過許多窮人。他籌集大量基金用於救濟衆多來自江蘇其他地方的難民。
“窮男孩”逆襲後,太丘道廣,扮演很多角色:他任過孫總理祕書,引領張孝若謁見中山先生;他做過報社主編,上街演講,影響了即將赴法留學的陳毅;他客串過司儀,主持郎靜山的婚禮……然而他更爲光彩奪目的人生角色,當數慈善家,即引文最後所述:籌集資金,救濟難民。于右任筆下的“大志”,當也指此。若爲“大志”尋覓一則“小注”,不妨讀下我手邊這張沈卓吾致葉恭綽的信箋:
昨承交下五千元捐助江北災賑,至感仁慈。爲節省匯費起見,分別匯送,計揚州災民收容所一千元(收據第一號),南通災民收容所一千元(收據第二號),如皋災民收容所一千元(收據第三號),上海濟生會五百元(收據第四號),鎮江紅萬字會五百元(收據第五號),興化急賑會五百元(收據第六號),如皋災嬰留養所五百元(收據第七號),共計五千元。謹上
遐公先生 卓吾再拜
沈先生這張行草便箋(上圖),寫於1931年秋。彼時,江淮暴發大水災,長江水位屢屢高漲,大運河沿線水堤到處決口,8月底,據當時報載,僅邵伯就有四萬災民遇難。9月,淮陰、淮安、銅山、阜寧一線又紛紛告急,興化50萬人棲浮水上。江北平原,已成澤國。“水邊高地”如皋,地形恰如倒扣釜底,高於周邊裏下河諸縣,但也遭遇潮水泛溢,禾苗淹沒,導致災民萬戶,露宿四野。
沈卓吾作爲交通部辦事員,宵衣旰食,全力救災。據《民國日報》《申報》等報道,8月底,他急電江蘇:高郵、邵伯被淹,數十萬同胞亟待救援,應令泰縣、泰興、東臺、如皋、南通、海門組織水災救護會,僱用民船,清理寺廟,竭力救人。9月6日,沈卓吾率領中外工程師高爾克、卓敬三等,連夜離滬。次日早上五點,他們抵達鎮江,入住大華飯店。隨後,他們冒險趕往江北災區,籌劃開挖鎮江一帶土山堵塞決口。三日後,沈卓吾返回鎮江,多人染上腹瀉。次日下午,旅滬下河被淹各縣人士召開緊急會議,沈卓吾趕赴上海新閘路會場。與會人員喟嘆江邊各縣,已然汪洋,水蓋屋頂,請願無效,哀求無果,幸有沈先生見義勇爲,於是集體起立,向他致敬。9月25日,沈卓吾又趕往新閘路會場,出席旅滬江北被淹七縣人士會議。此時,他已三次趕赴災區,大家推選他起草江北弭災會章程及宣言,由其湊集350餘萬費用。大會還決定將治水工程縮至兩個月,逾期將遭極刑。
9月初,如皋遵令設立收容所,派船往還災區。10月,東臺水勢又漲,僅兩天內就有70多人至如避難(1931年10月16日《如皋報·東臺水勢又復漲》)。舊人未去,新人又來,如皋一時間災民如水湧,壓力比山大。其間,“九一八”事變爆發,如皋人同仇敵愾,掀起救災高潮。聖約翰大學原教授、如皋中學老師蔡觀明,寫下《反日救國歌》,鼓勵救濟災民。10月14日《皋報》(于右任題眉)傳來好消息《沈卓吾在滬向葉遐輝募洋一千元》:
邑人沈卓吾,對於慈善事業,素具熱忱。沈君近在上海向友人葉遐輝君募捐到大洋一千元,於昨日由如皋農民銀行匯轉,交本縣收容沿運災民委員會賑災雲。
“葉遐輝”應爲葉遐庵,即便箋中的“遐公先生”。清點箋中所述七張收據(現存寒齋),葉恭綽共捐5000元。10月6日,沈卓吾向上海濟生會(會長王一亭)轉交500元。7日,他向通如崇海啓旅滬同鄉會轉交500元,用於南通災民收容所。同日,沈卓吾又奔波於新華信託儲蓄銀行、上海商業儲備銀行,向如皋農行、鎮江農行、揚州商會,分別匯出2000元。如皋災民收容所負責人馬繼之於13日獲得1000元匯款。如皋育嬰堂兒童留養所負責人黃哲人(慈善家,逝後熊希齡、居正皆題字)獲得500元匯款。沈卓吾半歲失怙,一路艱辛,入讀如皋孤幼學堂(晚清進士周景濤創辦),他因此很關愛孤兒,才請友人向如皋育嬰所捐款。爲示謝意,如皋縣收容沿運災民委員會、如皋縣育嬰所,在《如皋報》《皋報》上刊出《感謝大善士葉遐菴、沈卓吾兩先生》等廣告(下圖)。如皋災民收容所四處救濟災民,感染了麻風專家海深德(Lee Sjoerds Huizenga)。他致函收容所:“貴會博愛爲懷,設收容所,敝國人士,靡不欽佩。”海醫師也籌資600元,購辦寒衣棉被,送至西門外收容所。他還去南門外收容所義務出診。(1931年10月16日《皋報·捐款賑災沿運災民》)
如皋的救災成果,引起外國記者的關注。10月27日,《華北先驅週報》刊載一篇Refugees From The Floods(《來自洪水的難民》),筆者節譯如下:
大約1400名來自蘇北的水災難民,正得到如皋人慷慨的照料。災民被安置在如皋四門外的寺廟中留宿。每組災民獲得大量草料,用於鋪牀。災民們一天兩頓飯,還獲得充足的衣服、毯子,用於保暖……如皋慈善機構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僅僅食物一項,每天就需要開銷200元。
如皋救災事宜正緊張開展時,竟然發生了不幸的慘劇。12月13日,沈卓吾偕其岳母及親戚數人,乘坐大達公司大德輪船回鄉救災。輪船行至常熟七望沙失火,他不幸罹難,時年44歲。《中國晚報》(沈卓吾創辦)派人前往常熟、南通沿江一帶,連續四日,搜尋遺骸。大達公司派出大豫號救援,部分人員獲救。據目擊者描述,沈卓吾在烈火中手持救命圈跳入江中,從此失聯。同行女眷,葬身火海。(1931年12月17日《申報·徵訪沈屍》)通如崇海啓同鄉會、暨南大學校長鄭洪年均於《申報》刊出廣告,懸賞尋找沈先生下落。葉恭綽尤爲熱心。他聽聞噩耗,即赴霞飛路沈府,詢問詳情,撫慰老友家人。他還去大生紗廠,尋到賬房吳寄塵,共赴十六鋪大達公司,詳詢大德失事原委,令大達公司派人前往事發地點,尋覓活跡死屍。最後,葉先生又去信向大達公司董事長張孝若求助。(1931年12月21日《小日報·葉恭綽關心沈卓吾》)
等待約4個月後,葉恭綽等人無奈聲明:將於玉佛寺舉行沈卓吾追悼會。聲明刊報兩天後,奇蹟出現了:1932年4月24日薄暮,沈卓吾遺骸漂浮約四個月後,現身浦東高橋附近江上。6日後,追悼會如期舉行,于右任等名人出席。會堂輓聯比比,以於氏所撰,最爲貼切。5月17日,沈卓吾靈柩從上海啓程,運回如皋,兩個月後下葬城東仙鶴鄉。再過兩個月,沈卓吾母親又不幸離世,葉恭綽敬題“節母陳太夫人遺像” (民國本《沈氏宗譜·卓吾公傳·節母陳孺人傳》)。
沈卓吾不幸罹難,他的六位兒女同時失怙。故交們掛念着沈卓吾家人。1931年12月下旬,即沈先生失聯後數日,葉恭綽、鄭洪年等八位老友在《申報》上刊發《敬告沈卓吾先生戚友公鑑》,商討資助沈家事宜。葉恭綽、孫科、梁寒操、鄭洪年四人合捐10000元,張孝若捐1000元,吳寄塵捐500元……張學良等人也出面安排沈家諸事。(1932年5月6日《晶報·記沈卓吾之身後》)近年來,南通趙鵬老師從拍賣圖錄中發現了1932年9月張孝若寫給葉恭綽的回信,從此信內容可知,鄭洪年(字韶覺)、葉恭綽希望張孝若捐資支助沈家。張孝若原是大達輪船公司大股東,對於老友離世,頗爲愧疚。他先後已出卹金1500元,此回又以私人名義捐贈400元。在葉恭綽諸友的資助下,沈卓吾後人得以長大成才。
沈先生下葬至今已九十餘載,鄉人仍在懷念他。2022年,如皋重建了中山鐘樓,尋回了沈卓吾書寫的石碑《如皋中山鐘樓記》。說來也巧,中山鐘樓於1931年中竣工,歲末,數千名災民都聆聽過那悠揚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