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後”作家如何書寫自我經歷|“文藝青年”形象的考古與更新
在我的寫作經歷中,有一本書一直對我產生着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就是茨威格的傳記作品《三作家傳》。讀書的時候,我就閱讀過這本書。那時候的閱讀側重“三作家”,着迷作家們的人生故事,當踏上寫作之路之後,無意中重讀了這本書,深深打動我的是前面的“自我”兩個字。
這部傳記作品,選擇卡薩諾瓦、司湯達和托爾斯泰,作爲研究對象,分別總結出作家描述自我的三種方式。
相比於後面兩位大作家,卡薩諾瓦的名字似乎被人遺忘了。他流傳最廣的作品,是晚年的作品《我的一生》。蒐羅他爲數不多的影像資料,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印象:他是一位冒險家、作家、擁有數不清的情人,做過許多離經叛道的事。史料上也有他爲《唐璜》寫過歌詞的傳言。他的作品大多是直白地表現真實的生活經歷。茨威格不做任何褒貶似的,將這一類寫作歸類於客觀記錄式地描述自我。在後來的評論者那裏有一個更貼切的說法——自然主義式寫作。
縱觀司湯達的作品,最爲突出的主題毫無疑問是愛情。福樓拜曾經評論過司湯達,說他的作品不管寫什麼內容,都是在寫愛情。那麼爲什麼一個人,全部的作品對愛情都念茲在茲呢?直到翻看司湯達的傳記,我才得知,司湯達的一生都對愛情充滿渴望。司湯達終其一生探尋的主題,都是自己從未得到過的。他內心缺失的那一部分,正是在創作中的投影。
按照這個思路尋找下去,是不是有些作家一生都在探尋某一類主題?而且一以貫之?比如,海明威筆下的死亡、勞倫斯筆下的情慾、卡夫卡筆下的權力等。
托爾斯泰的作品從《一個地主的早晨》到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復活》,不管是裏面塑造的人物,還是站在遠處凝視的作者,都是一位思考者。他不僅是作家,更是一位思想家。早年對土地、貴族的思考;《戰爭與和平》裏不惜中斷情節敘述,對歷史進行大量論述;晚年,他更是創作了哲學總結《人生論》。
以上三種描述自我的方式,並無優劣之分,只跟作家看待世界的方式有關。分析這幾類描述自我的方式,是爲了給我們提供一個參考。當描述自我經歷的時候,至少有三種方式可以借鑑,而且三種方式也並不是相互獨立的,有時彼此穿插,有時各方都有涉及。
這彷彿也是一個寫作的初學者從簡單地回憶過去的經歷、到尋找到故事的主題、再到在故事中呈現對命運、人生和社會現實的思考。
當一個寫作者開始創作時,語言還在摸索期、寫作技巧還不成熟、對社會的感受還比較模糊,往往會選擇如實地去描述過去經歷的事件。一些涉及的人物和故事,都來自最直接的感受。這個時候,故事的主題意識並不清晰,更談不上多少思考。
在寫作了一段時間之後,寫作者會慢慢意識到,過去的經歷其實只是一塊寫作的材料。過去的事件和人物,應該當作故事中的“情節”和“人物”去對待。這時,編織情節、塑造人物、尋找主題,纔有了一篇小說真正意義上的眉目。有時候,同一個題材,寫了兩三篇小說,才真正找到切中主題的方式。
要將作者自己的思考投射到作品中,那當然是更爲艱難的寫作。虛構作品就像一個池塘,作者站在那裏,倒映着自己的面孔和身形。一篇作品表現出的世界觀、價值觀,或者通俗點說文學深度,都跟作家對世界的認識密不可分。做到這一點光靠自己去琢磨是做不到的,需要藉助外在的力量。需要去閱讀文學以外的書籍、體悟人生的不同境遇、去思索人存在的本質才能做到。
在我的寫作生涯中,似乎也遵循着這樣的規律。剛開始寫作時,我總是從過去真實的經歷中尋找素材,《山體環繞》《靜默如山》中寫徒步冒險、《蒼白的心》《醒來》寫愛情,當寫完短篇《燈火如螢》之後,我彷彿發現了一口可以挖掘的水井。人生中缺失的那一部分緊緊縈繞在心頭,於是我一口氣寫了一整個系列,《魚處於陸》《母親》《雁平》《雪田》,還有一部剛完成的長篇小說《棲息》。這些作品雖談不上有多少深刻的思考,但是寫作過程中彷彿觸及了一些人生的痛點。我有個深切的體會,完成一篇自己較爲滿意的作品,是什麼感受呢?茫然。是茫然。往往寫完作品之後,感到茫然的,正是那些真正影響過自己人生的素材。
當一個寫作者開始思考,一是向內求索內心,一是向外探尋世界。其實當一個青年離開校園,剛開始走向社會的那幾年,是最好的學習時刻。因爲這個時候,我們纔剛剛認識社會、知道現實的運轉模式、洞悉了一些人情世故等,這個時候也最痛苦。閱讀在這個時候才真的起到苦口良藥的作用。卡夫卡說,閱讀是砍向我們內心冰封大海的斧頭。他的說法對閱讀提出了極高的要求,閱讀不再是消遣娛樂、不再是僅僅掌握某個知識,而是消除內心的偏見、尋找現實的真相。正是有了這些思考,卡夫卡在一個個夜晚將思索凝聚在鋼筆尖,寫下《在法的門前》《審判》《飢餓藝術家》《地洞》等傳世名作。
除此以外,文學教育也是分不開的。我還記得在上海大學學習創意寫作時,跟着老師們在課堂上分析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賞析海明威《流動的盛宴》、學習羅伯特·麥基《故事》的各個章節、逐幀觀看《唐人街》、翻譯國外創意寫作教材等。後來的課堂上,我們不再分析作品,而是分享自我的人生經歷。在相互點評中,總能獲得啓發。這些啓發沒有一下子寫成故事,而是改變了從前慣有的尋找素材的方式。
文學教育就像陽光照在植物身上,它有時不是一下子顯現出功能,而是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我們。我想,這正是文學教育的意義所在。
(作者系青年作家、文學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