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學者：金磚 Baby——新開發銀行新在哪裏？|講堂176-5 ③
【導讀】7月12日，文匯講堂全球南方系列十講之五期《金磚+在全球南方的實踐與挑戰》在上海報業大廈舉辦，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教授、金磚國家組織聯合研究院研究員朱傑進主講，隨後與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副所長葉玉、俄羅斯科學院中國與當代亞洲研究所首席研究員 Mamakhatov Tlesh（馬馬哈托夫·特列什）、巴西聖保羅大學政治學博士、南開大學歷史系講師 Tiago Soares Nogara（蒂亞戈·諾加拉）展開圓桌對話。上觀App、央視頻、復旦大學視頻號等直播。
本期講座由文匯報社、復旦大學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金磚國家組織聯合研究院聯合主辦。
經整理將分主講、圓桌、互動、快評等以饗讀者。此爲圓桌下篇。
朱傑進：謝謝。剛纔的主講和圓桌第一部分是分別從中、俄、巴三個成員國所在智庫角度論述了金磚進程和它對全球南方的影響。接着我們討論一些共性問題。第一個話題聚焦金磚和全球治理，首先請教葉玉老師，金磚到底怎麼樣推動全球治理的體系改革？
金磚國家如何推動全球治理改革?
葉玉：金磚機制的產生和金融領域的全球治理改革密切相關。
*金融體系的變革已被撬動，但仍任重道遠
回顧金磚機制誕生之初，我們所要改革的是美國所領導的戰後新自由主義國際經濟秩序中的不合理性、不公平性。這個領域的改革是從美國最強大的領域金融領域開始的，其標誌是美元所主導的全球經濟體系。這個體系的不合理性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中深刻地體現出來。在此背景下，金磚機制的改革有兩個主要的路徑，一方面是從內部改革。金磚最成功地推動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股權和治理權改革。
另一方面更加突出了用腳投票，即另起爐竈，在上海發起了新開發銀行，在北京設立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亞投行），亞投行成員國來自全球，但居前的大股東都是金磚國家，如俄羅斯、印度，而中國、印度又是它最大的客戶，所以很大程度上也是南南合作的產物。
亞投行也是國際金融體系外部改革的範例
但這條金融改革之路依然任重道遠，目前是跨出第一步，但屬於漸進式，依然是量變的過程。我們仍然處於美元所主導的國際貨幣體系，而美國日益追求“美國優先”政策，不再願意承擔國際責任，給世界經濟帶來巨大的不確定性。
*美國要顛覆各領域規則體系，要求金磚發揮更大作用
金磚機制如何推動全球治理改革？現在所面臨的挑戰比過去更爲全面。因爲美國成爲他自身所領導建立的二戰後國際秩序的修正主義者，特別是美國現在要完全顛覆WTO爲中心的國際貿易體系，基於非歧視待遇的多邊貿易體系已名存實亡，並且還要退出全球氣候與可持續發展治理體系。最近在西班牙召開的聯合國第四次發展籌資大會，最後通過了成果文件，但是沒有美國的參與。因爲他們的代表提出了四百多條修改意見，要求將所有涉及到氣候變化、可持續發展、自由貿易的措辭都要刪掉，這個要求很難被其他國家所接受。
近期在西班牙召開的聯合國第四次發展籌資大會
在美國在與不在的領域，金磚機制如何發揮穩定器和正能量作用？這也是今後面臨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
*我們此時更需要團結起來推進多極化治理
Mamakhatov Tlesh：我想金磚國家經濟合作具有非常良好的前景，這是發展中國家之間真正公平、平等合作的唯一重要平臺。我認爲，如今的世界銀行無法滿足全球大多數人口的需求，不發達國家的需求只有少數國家在真正關注。所以，若想解決自身面臨的全球性的問題，比如貧困、失業，以及推動可持續發展和經濟發展，我們需要在平臺內互幫互助以吸引投資，用於交通等基礎設施建設。
在我們與七國集團及西方國家處於對立狀態的情況下，金磚國家內部擴大經濟合作愈發顯得至關重要。這種對立並非針對金磚國家的政治立場，而是源於金磚國家試圖在外交事務中踐行多邊主義原則的局面。因此，此時我們需要團結起來，在外交舞臺上獲得更多話語權，不僅僅要關注經濟轉型，還要朝着共同的政治目標——多極化的世界秩序去努力。
特列石與蒂亞戈分享各自看法
Tiago Soares Nogara：如果我們看一下過去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就會意識到金磚在國際舞臺上已獲得了更多的關注。金磚國家成立之時，正值2008年金融危機席捲全球。在將金融危機的相關討論從七國集團框架轉向二十國集團框架的過程中，金磚國家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如今，金磚國家已不僅僅是全球南方國家的一個聯盟。在民族主義抬頭、單極勢力試圖將國際體系拉回幾十年前單極霸權秩序的背景下，金磚國家是捍衛多邊主義在全球市場中地位的主要先鋒力量。
然而，特朗普正威脅全球南方國家以及與金磚國家立場一致的國家，要對其產品加徵關稅，例如威脅要對巴西產品徵收50%的關稅。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應當團結起來，爲鞏固多極秩序而奮鬥，推進我們所需的改革。我們希望在金磚框架下建立的新多邊機構，將是這一進程的核心機制。這是我對正在塑造的不斷演變的國際秩序的理解。如今，全球南方國家正攜手共進。
特朗普在社交平臺發佈致盧拉的信，信中威脅對巴西加徵50%關稅 圖源新華社
爲何全球南方國家紛紛申請入金磚？
朱傑進：講了金磚國家擴員的過程，想請教三位，全球南方國家爲何會對金磚這麼感興趣？
*金磚機制可防風險，實實在在增加發展韌性
葉玉：很多人都關心這個問題。原來對金磚機制看衰的比較多，已經加入的11個成員國、10個夥伴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未必都是出於促進全球治理的考慮，而是首先基於自身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考量。有些可能出於安全原因，比如正面臨制裁的伊朗，安全是他最重要的關切，防止被孤立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我更想從發展的角度思考。
朱傑進（左）主持，與三位中外學者展開充分討論
首先談防風險。金磚機制的擴員是2022年，當時美國在疫情之後實施了大規模的量化寬鬆政策，利率基本是零，融資成本非常低，很多發展中國家也從中受益，大量借外債。但從2022年開始，美國開始出現通脹繼而開始加息，加息幅度非常陡峭，現在的美元利率是4%-5%之間並已開始降息，但降息幅度很慢，特朗普總統和美聯儲主席鮑威爾爲此展開的爭吵已經不是新聞。
來自聯合國貿發會議的數據，美元利率持續走高，影響發展中國家金融韌性 葉玉提供
我們也去美國做了調研，美國的經濟學家都認爲即便降息，也可能會維持在2%-3%之間，依然是相對較高的美元利率。歷史上首次出現了人民幣利率比美元低的現象，而且人民幣的幣值也相對穩定。我們都知道美元是世界上最主要的儲備貨幣，包括貿易、結算、融資，依然是美元主導。剛纔巴西同事提到，烏克蘭危機使很多國家感到使用美元主導貨幣帶來的匯率風險、本幣貶值，顯示了美元的武器化和經濟脆弱性。而加入金磚機制，可以抱團取暖，提升經濟韌性。
其次是尋求新的發展機遇。歷史上的萬隆會議是南南合作典範，但是主要是出於政治目的，後來石油輸出國亦利用其“石油美元”的影響力引領南南合作，推動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但是現在的南南合作，不再只是依靠石油等大宗商品，而更多是基於中國引領的新型工業化、現代化、貿易投資在內的全面發展合作。引用2025年聯合國貿發會《世界投資報告》的數據，南南投資即發展中國家對發展中國家之間投資的比重在不斷提升，重點是經濟的數字化和綠色化轉型。2024年數字經濟領域的南南相互投資的比重已經達到40%，中國無疑是引領者。因此，很多發展中國家都希望從中國所領導的金磚機制中尋求新的增長和發展機遇。
從Statistica網站看到，相比於全球其他投資，南南投資中的數字經濟佔比更高
所以，全球南方合作不再只是空話，大家需要新的發展機遇、增長機遇，其本身並不是爲了反美，哪怕特朗普揚言要加徵100%的關稅。我要提升我的發展韌性、抱團取暖，同時拓展發展空間。
* 從上世紀拉美陷入工業化困境汲取教訓
Mamakhatov Tlesh：在當下的國際政治形勢中，俄羅斯確實面臨着不少制裁和歧視。對我們來說，維護、支持並發展像金磚國家這樣一個在外交政策、經濟合作等方面都十分出色的平臺，是至關重要的。當然，對我們來說，這也是一條實現發展、確立多極化新原則的獨特路徑。
如今，在經濟和政治合作領域，俄羅斯在該地區的主要合作伙伴大多是南亞和東南亞國家。在當下的全球政治背景下，金磚國家無疑是避免孤立的絕佳途徑。同時，我們也可以從一些已經遭受制裁的國家中總結經驗，比如伊朗。在金磚這樣的機制中與其他國家共同發展，不失爲一種好的方式。
2023年約翰內斯堡峯會上，伊朗受邀成爲金磚一員
Tiago Soares Nogara：我們應當審視國際社會正在發生的一切，一方面，單邊主義以更強勁的勢頭捲土重來；另一方面，全球治理主要機構（如聯合國等）的改革嘗試陷入僵局，相關規則體系也停滯不前。全球南方國家確實有這樣的迫切需求，而金磚機制恰好能很好地契合這些需求——在平等的秩序中進行經濟發展。
回顧上個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巴西和拉美地區的工業化進程，當我們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就債務問題進行談判時，他們附加了種種條件，強行推行新自由主義模式，而“華盛頓共識” 的深化，最終導致了我們的工業化困境。當時我們沒有其他的選擇，但是我們現在有了新開發銀行，它真正契合發展中國家的實際需求。這正是金磚機制和新開發銀行如此重要的原因，也是越來越多發展中國家願意加盟的原因。
新開發銀行新在哪裏？
講座結束後，每位學者都被聽衆圍住詢問
朱傑進：各方如此積極地加入金磚，因爲金磚切切實實地能夠爲全球南方解決國內發展的問題，同時還有國際話語權的問題。蒂亞戈博士談到在聯合國安理會、IMF這樣的現有國際組織中，發展中國家的話語權都被嚴重低估，通過金磚機制，大家一起發聲提高話語權。特別是提到了提供貸款的世界銀行，設有很多附加條件，讓很多發展中國家感受到西方國家、發達國家主導的多邊開發銀行對發展中國家存有一些偏見，但總部在上海的新開發銀行則不同。這是金磚合作到目前爲止最務實的成果。在學術界經常會開一個玩笑，新開發銀行相當於金磚成員國的baby（嬰兒）。那它到底新在哪裏？
*新主體、新聚焦、新政策
葉玉：我們單位參與了新開發銀行的創設和開業過程，今年剛好是極具里程碑意義的十週年，新開發銀行非常漂亮的總部大樓已經落戶浦東。我們看她的logo設計，以‘莫比烏斯帶’爲靈感設計的線框圖，巧妙融合了兩大核心要素——可持續平衡的三角結構與變革的螺旋動力。其中線框象徵基礎設施，綠色則代表可持續發展。動態變化的形態詮釋着迅捷、靈活與創新精神。
位於浦東的新開發銀行總部大樓與標誌Logo
我歸納了三個“新”。
一是新主體、新治理。嚴格來說它不是第一個由發展中國家發起的多邊銀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國家就創設了CAF。但從規模影響而言，新開發銀行不可同日而語。創始成員國之間是平權的，中國在金磚國家的GDP佔比70%以上，但在投票權的分配上是平等的。不過，新開發銀行的憲章規定，創始成員國的五個成員最少份額不低於55%，所以新加入的成員難以與金磚五國平權，對擴員構成一定的制約。。
二是新聚焦。世界銀行等傳統多邊開發銀行在成立早期也聚焦基礎設施，比如支持能源、交通等項目，但如今由於出現衝突、難民危機等諸多全球性的挑戰，他們的大量精力都投到人道主義救助以及社會治理等領域，聚焦最落後的國家。而新開發銀行以及北京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發揮好我們的優勢，專注於彌補可持續基礎設施融資缺口，與傳統機構形成互補。新開發銀行做的第一個項目就是上海臨港智慧新能源推廣應用示範項目。
新開發銀行的第一個項目：臨港智慧新能源項目
三是新政策。新開發銀行的新政策有很多方面，但集中體現在本土化特色。比如，運營政策上的國別體系，就是這些基礎設施的項目直接使用借款國家的政策，而不附加可能干涉內政的複雜條件。再比如融資貨幣上的本幣使用，雖然世行、亞行、亞投行等多邊開發銀行都在使用，但是新開發銀行是最爲領先的，本幣的使用佔到30%，特別是人民幣的使用，新開發銀行是發行熊貓債規模最大的國際機構。
葉玉邏輯清晰的解析深受歡迎
此外還有夥伴關係之新，項目更多是和東道國、金磚國家自身的金融機構來合作。相比之下，亞投行更加註重國際化，因爲它有歐洲國家的參股，所以有一小半的項目是通過共同融資，而新開發銀行更加註重和本土機構的合作。今年新開發銀行新發起了擔保平臺，目的是爲了更多地動員私人資源，以擴大資源使用的效率。
*與金磚擴員同步“不同樣”
有一點要澄清，新開發銀行也有擴員，金磚機制也有擴員，但是這兩個機制的擴員同步“不同樣”。新開發銀行也擴員，算上剛剛批准的是12個，但新擴成員和金磚擴員裏只有兩個是重疊的，即埃及和阿聯酋，其餘的孟加拉、阿爾及利亞、烏拉圭、哥倫比亞、烏茲別克斯坦，都不在金磚機制裏。爲什麼會不同樣？這其實涉及銀行的定位，它更加獨立。從金融機構的角度，它更加註重擴員對自身在國際資本市場評級的影響。像伊朗、阿根廷想加入金磚銀行，但受限於准入門檻。因爲新開發銀行的資金不是援助性質，是靠資本市場去籌資的。像阿根廷是IMF最大的借款國，伊朗因涉及美國對其制裁而影響到機構信譽評級。
2025年新開發銀行年會上，行長羅塞夫批准烏茲別克斯坦和哥倫比亞正式加入
目前新開發銀行是AA評級。本幣使用佔比30%，其餘70%要靠國際資本市場籌資，美元依然是它主導貨幣。如何保護自己的評級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要加入這個銀行，門檻更高。它更加聚焦發展，注重新加入成員國的穩定性和發展性，比如孟加拉這樣比較有發展前景、資金需求很大的成員。
*引進高科技項目以加強發展
Mamakhatov Tlesh：如我之前所說，新開發銀行的政策給了發展中國家很多機會。它在着力通過投資來引進一些高科技項目，從領先的發展中國家比如中國去引進資金、項目和技術。如今中國的技術已相當先進，在國際政治舞臺上也擁有重要話語權。這與某些機構形成鮮明對比：那些機構僅將資金投入社會項目。
從俄羅斯的視角來看，要打破發展中國家的貧困循環，顯然不能僅把資金投向社會項目，而應投入發展項目——包括建設基礎設施、推動可持續發展以及在新技術領域佈局。中國等國家在這方面已有不少技術成果和投資案例，這爲發展中國家創造了更多可能。
兩位金磚成員國學者結束後自拍
Tiago Soares Nogara：新開發銀行之所以“新”，不僅在於它的成立背景和成員構成，更在於它秉持的原則和運作方式與傳統金融機構截然不同。首先，它不附加政治條件，尊重成員國的主權與發展路徑。其次，它聚焦於基礎設施、綠色能源、可持續發展等領域，真正回應全球南方國家最緊迫的需求。此外，它的治理結構更加平等，給予新興經濟體更大話語權。新開發銀行以合作共贏爲核心理念，擺脫了以往單方面施壓的舊模式，體現了多邊主義的新方向。
整理：李念 扈赫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