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孔雀到蒙娜麗莎，本能到藝術的深度解碼
“美”可以是造化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可以是人文藝術的匠心獨運。“美”充盈天地間，“美”的感覺人人有，而“美”是什麼卻言人人殊。陳水華先生新著《美是進化的獎勵：從孔雀尾巴到蒙娜麗莎》從進化美學、神經美學出發，探討美和藝術，人文和科學的有機結合，使讀者能更接近美和藝術的原真面目。
《美是進化的獎勵：從孔雀尾巴到蒙娜麗莎》，陳水華 著，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5年出版
語言文字沉澱了人類對“美”最初的認識。“美”這個字由“羊”和“大”組成，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典型的“美”是食物給口腹帶來的滿足感，而在食物中典型的美味是“羊”，大羊肥美，滋味充足，是難得的膳食，因此以“羊大”來表示“美”。英文中beauty（美）源於拉丁語的bellus（美麗的），與之同源的詞還有belle（美女）和beau（美男），可以看出，西方典型的“美”是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迷人氣質。
人文學科的研究告訴我們，中國古人把五味給人帶來的滿足感稱爲“美”，西方從異性的身體中發現了“美”，卻無法進一步回答五味何以美、身體如何美，而這些問題我們在《美是進化的獎勵》這本書中找到了某種參考答案。審美是動物的進化本能，人類美感的產生是人類起源和進化的產物，與人類對性、食物和安全的需求密切相關。進化美學指出五味是食物營養和威脅的直接信號，腰臀比大於0.8的女性和倒三角身材的男性是強生育力的表現。神經美學揭示了飲食男女給人帶來愉悅感的生理機制，指出獎懲系統是人體快感和審美所依賴的生理基礎，在藝術活動中體驗到美感時，激發的是腦中負責快感的獎懲系統，美感是進化的獎勵，來源於快樂物質的釋放。
《美是進化的獎勵》從自然科學的角度把“審美”從人類特有高級精神活動的神壇拉下，認爲“審美”是進化賦予所有動物的生存本能，雌孔雀對雄孔雀尾羽的喜好與人們被蒙娜麗莎的微笑所吸引，二者具有相同的生理基礎，是性質相同的活動，在生理機制上並不存在快感和美感的區別。科學研究的結論令人失望和沮喪，它好像否定了“惟人萬物之靈”這樣高揚人性獨特且高貴的認識，擺出“自然選擇”的觀點後，人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人類失去了萬物之靈的中心地位，“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
科學原理把審美活動打回原形的同時，更啓示我們人性的寶貴，正是因爲人文學科的不斷髮展，讓審美這種動物的本能不斷超越動物性，最終使人以文明爲標誌和他的動物親戚們相揖而別。如果審美活動只停留在科學揭示的動物性活動的階段，認爲生理快感就是“美”，那“美”將會與野蠻和墮落成爲同義詞，這絕不是我們期待的結論，也有違本書認爲美是生命演化和人生幸福的基礎和追求的觀點。
科學研究以尋求紛繁複雜現象背後的本質統一爲目標，《美是進化的獎勵》認爲從生理機制上無法嚴格區分美感和快感，就應該直面二者的統一，解除把美感和快感作爲高尚神聖和低俗野蠻對立兩極的成見。科學完成了認識“美”的第一步，讓我們認識到了審美活動的動物性特徵，也讓我們意識到在人文研究中區別快感和美感的重要性，這是認識“美”的第二步，也是“美”沒有使人素質衰退的重要一步。書中舉出梅花翅嬌鶲翼骨畸變導致整個種羣素質退化的例子，證明了“美”一旦僅爲偏好所驅動，將帶來負面的作用。而中國古人很早就意識到過度追求“美”將給人的身體和精神帶來損傷，老子就指出聲色犬馬、遊戲田獵一旦過度，超過了自然的界限，會使人心發狂，損人害己，因此聖人“爲腹”，僅爲飽足，而非“爲目”，尋求過度的刺激。
圖源：視覺中國
科學也證明了飲食男女與審美活動的底層生物機制相同，但是並不能因此否認人文研究區分快感和美感的必要性。生理性喫飽的滿足和追求色香味意形養的滿足既統一又有別，後者以前者爲基礎，科學揭示了其生理基礎，而在精神層面，人文實現了後者對前者的超越。“飢餓總是飢餓，但是用刀叉喫熟肉來解除的飢餓不同於用手、指甲和牙齒啃生肉來解除的飢餓。”人類是自由、有意識並且按照“美的規律”進行活動的，動物的需求是固定的、本能的，而人類的需求則隨着生產方式和社會關係的發展而變化，審美活動本身也在不斷進化和更新，它源起於生存的本能，在人的實踐活動中得到發展，“美”從發生到成爲一個哲學和思想的範疇，凝結了人的自由的精神創造。
“美”和“藝術”幾乎是同一事物的不同稱謂，法國文藝理論家伊波利特·阿道爾夫·丹納指出“美學的第一個和主要的問題是藝術的定義”。作者用科學的眼光界定了什麼是美之後，自然不會放過“藝術”這個衆說紛紜的範疇。
從杜尚開始，“什麼是藝術”的問題被轉換成了“是什麼使某物被看作是藝術”，對藝術本質的探求被替換成是什麼賦予了藝術品資格。通過反思現代藝術，“藝術體制論”認爲藝術品之所以被認定爲藝術，不僅是因爲它自身的物質屬性，還因爲某一種普遍的藝術觀念。觀念是開放的，因此藝術也就無法定義。面對“越談論，越混亂，越前行，越荒蕪，連原先建好的小土房最後都土崩瓦解，成爲一地雞毛”的藝術概念，《美是進化的獎勵》舉起科學的奧卡姆剃刀，大刀闊斧地砍除那些從哲學嫁接的觀念，爲藝術正本清源，提出“藝術是美的失控與逃逸，一臉無辜，無功利性和目的性，只爲單純的愉悅和心靈的撫慰”。藝術審美的共性源自與自然審美的耦合效應，美的元素無不來自本能慾望。
20世紀西方現代主義藝術使觀念表達佔據了藝術的核心，令藝術變得難以理解，面臨邊緣化的危機。英國藝術史教授布萊頓·泰勒說：“現代藝術最美妙的東西莫過於它在其自身潛能裏注入了摧毀自身的能力。”顯然《美是進化的獎勵》對現代藝術這種“美妙的東西”是不以爲然的，書中指出，杜尚的觀點本來沒那麼驚世駭俗，偏偏後面跟了一大幫人，其中還有很多藝術家比杜尚自己更起勁，在外面打砸搶不算，回家把自己的房子也拆了，最終自我放逐，流離失所，乃至委身於哲學領域。書中主張藝術應該回歸美學的傳統，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呼籲：“讓哲學的歸哲學，藝術的歸藝術！”
《美是進化的獎勵》在破立之中使我們對美和藝術的認識更加深入，科學視野和人文研究水乳交融，讓我們看到人性與自然的統一，人在世界中既普通又獨特，不應以獨特而妄自尊大，也不應以普通而自輕自賤。最後我們會發現，本書對美和藝術的正本清源，其實是對生命演化的一場巡禮，美是進化的獎勵，快樂、幸福、愛情都是美的不同面相，一切都那麼美好，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而美何嘗不是生命本真的一個面相呢？
（本文載於《文匯報》6月29日第四版“讀書”，原題：以“美”之名，巡禮生命的演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