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歲被裁後，一個“老女孩”的選擇
“我已經儘可能地選擇了我的人生，不會因此對任何人有怨言。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可以成爲自己唯一的守護者。”
這是《老女孩：另一種生活方式》作者瑪麗·科克的生活信念。在43歲這一年，瑪麗被熱愛的雜誌社裁員。與大衆想象的不同，她沒有結婚，沒有小孩，失去工作後也沒有那麼焦慮，對她來說，這反而讓自己有更多獨屬於個人的時間。她開始書寫、記錄自己這種不同常人的生活方式，並結合自己多年來對獨身生活的體驗和思考，寫下《老女孩：另一種生活方式》。
與“老男孩”這個稱呼在文化語境中更多帶有正面的玩味或輕鬆的調侃不同， “老女孩”的詞語色彩就沒那麼幸運。瑪麗在其著作中首先挖掘、呈現古代社會中老女孩的悲慘境遇。自中世紀起，一些女性選擇不結婚，不與男性共同生活，也不進入修道院，而是自我隔離成爲隱居女。這樣的選擇往往導致她們因營養不良、疾病和寄生蟲感染而早早離世，她們的一生暗無天日，成爲被社會遺忘、拋棄甚至嫌棄的羣體。直到近代，西方社會對老女孩的看法纔有所轉變，她們的形象變得相對溫和。老女孩通常扮演資產階級小姐的陪護和監督的角色，她們往往是以己爲誡守護小姐們的貞潔，引導這些小姐們走向結婚生小孩的正途，避免重蹈自己的覆轍。然而，儘管老女孩被描繪爲具有社會正面作用，這種描述卻又往往伴隨着對她們形象的刻意醜化。
巴爾扎克筆下的貝姨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十足的伏越鄉下姑娘，瘦削的身材，烏油油的黑頭髮，大簇的濃眉毛虯結在一塊，粗大的長胳膊，又肥又厚的腳，長長的猴子臉上有幾顆肉包。”這樣醜化的描述應該算是比較客氣。狄更斯《遠大前程》裏的哈維沙姆小姐更爲駭人，她的形象是如此枯槁、蒼白，以至於只能用“一具從教堂地下的墓穴裏掘出來的骷髏”形容，她活着就彷彿是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這些刻板印象的描述，源自史料、書籍中人們有意或無意流傳下來的關於“老女孩”生活的偏見。一方面，這些描述讓我們得以粗略地窺見歷史中獨身女性生活的一隅；另一方面，它們也讓我們感受到自願或非自願成爲獨身女性所面臨的困境。那麼，現實中老女孩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呢？這個問題恐怕難以得到確切的答案。真實的老女孩生活往往被時間所掩蓋，她們由於處於邊緣，總是默默無聞，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女性選擇成爲一個“老女孩”從來都不容易。
《老女孩：另一種生活方式》，[法]瑪麗·科克 著，馬 雅 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即使面臨那麼多社會壓力，瑪麗依然表示自願選擇成爲老女孩。書中以一次在海中游泳險些溺亡的經歷作爲開篇，這種窒息感是老女孩在巨大社會壓力下的生活狀態，隱喻着她們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公衆猜疑和歧視，以及在不可避免的死亡威脅面前的掙扎。但瑪麗並不後悔這一選擇，反而感到慶幸，因爲她的單身狀態讓她在面對死亡時，可以了無牽掛，也不會影響到那並不存在的“孩子”的命運軌跡。在《老女孩》正文內容中，瑪麗描寫的多是其獨身生活和追求自我的一些生活方式，如給自己買房，非工作時間就去跳舞、練瑜伽，裁員後回老家度假、與朋友結伴出遊等。在她娓娓道來的敘述中，我們能夠感受到老女孩的形象已經發生了改變，不再是過去的模樣。
選擇一種另類的生活方式，瑪麗與許多探討女性獨立的理論家一樣，強調了金錢的重要性。如同伍爾夫在《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裏所說，“一個女人如果要想寫小說，那麼她必須擁有兩樣東西，一樣是金錢，另一樣是一間自己的房間。”同樣，一個女人想要擁有獨立自主的生活，首要前提也是要有錢，還要有自己的物質空間。瑪麗在書中第四章巧妙借用瑞典樂隊ABBA歌曲《Money，money，money》作爲小標題，很有趣地強調了金錢在自己獨身生活的重要性。她會讓自己遠離賭博，從不提前消費，會剋制自己爲迷戀的遊戲“氪金”的慾望，玩虛擬的鑽石遊戲也會像管理個人預算那樣謹慎。
那麼，攢下來的錢用到哪裏去？買房。33歲那年，儘管瑪麗尚未確定自己會在一個地方定居，她還是購置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對瑪麗而言，一間獨屬於自己的房子意味着擁有私人而穩固的空間，是個人在社會中遭受種種衝擊後的喘息地，意味着不妥協不將就，無需與不喜歡的人共擠在一個屋檐下。無論在工作還是在感情中遇到什麼難題、挫折，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將她從自己的房子裏趕出去。
金錢、房子固然重要，但如同鄧曉芒在《人論三題》中所提到：“經濟上不獨立當然也是婦女沒有尊嚴的一個原因，但也不光是經濟上不獨立，更深的原因是人格上不獨立。”換言之，錢固然重要，擁有看清錢的思想能力也很重要，在金錢之上還要有獨立的人格，獨立的個人判斷。瑪麗在第四章《財富的感覺》中着重強調這個觀點，財富的感覺對於每個人都是不一樣，“同樣的富足感背後可能藏着不同的經歷，彷彿財富的感覺與收入數字無關，與我們負擔得起或負擔不起的現實有關。”富足感背後是結合自身的現實做出的一些關於人生選擇的思考。而瑪麗的回答是：“我決定獨自生活、不生孩子。我選擇退出婚姻和家庭生活，住在我自己的‘隱居小屋’中——不過我確實想努力讓它變得更舒適一些……這並不是一條殉道者之路，相反，這可能是一條解放之路，這條路也可能帶來幸福、充實、完整的生活。”
瑪麗在業餘時間報名舞蹈課，即使喫着飯也在回顧舞蹈動作，這般努力卻也沒能使她成爲像教練那樣擁有美麗身姿的強者。但她享受這種努力的過程，不求回報，這種追求僅僅是爲了滿足自己的內心，不帶任何世俗的功利性，最重要的是自己喜歡這種生活，喜歡追求的整個過程。同時，瑪麗以這些親身經歷告訴我們，無論選擇結婚還是獨身，人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遺憾，總是會有付出大量努力而沒有回報的時候。這纔是我們平凡普通又處處充滿挑戰的生活寫照。
這本書並不是鼓勵每個人選擇獨身生活，而是一種探索性的假設。設想我們並未選擇那些所謂的“人生必選題”，不與某人生活在一起或結成任何形式的伴侶，我們是否可以在這些傳統的選擇之外建立自我，找到爲自己和他人建立連接的其他方式。而那條鮮有人涉足的道路，究竟是荒草萋萋、幽寂可怕的小徑，還是雖充滿荊棘，卻可開拓的大道——這一切的選擇，在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