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飛丨歷史建築中的戲曲之魂

在上海這座融合了歷史沉澱與現代活力的城市，有三座歷史悠久的建築，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講述着戲曲藝術的輝煌歷史和傳承故事。這三座建築分別是位於汾陽路150號、紹興路9號以及岳陽路168號。它們不僅記錄了上海從近代到現代的演變歷程，更是承載了戲曲藝術從傳統到當代的傳承與發展的歷史軌跡。

本文將深入探討這三座建築的歷史背景、建築特色以及它們與戲曲藝術之間的深厚聯繫，旨在揭示其中所蘊含的戲曲藝術之魂。

汾陽路150號：從白公館到上海越劇院、上海滬劇院

在上海徐彙區幽靜的汾陽路上，一幢通體潔白的文藝復興風格洋樓靜靜矗立。這座門牌號150號的建築，原爲法籍商人司比爾門的私人宅邸，但更廣爲人知的是後來一度成爲白崇禧府邸，因此得名“白公館”。灰白色的水刷石外牆在梧桐掩映下泛着珍珠般光澤，三層弧形陽臺的鑄鐵欄杆纏繞着時光的藤蔓。白公館不僅是上海近代建築的典範，更見證了從金融巨擘的私邸到越劇、滬劇藝術殿堂的百年嬗變，成爲海派文化中東西方藝術交融的鮮活見證。

圖片由上海滬劇院提供

白公館始建於1919年，由當時上海灘著名的匈牙利建築師鄔達克設計。建築坐落於法租界核心區，佔地約2000平方米，主體爲三層磚混結構，採用法國文藝復興風格，對稱式立面搭配弧形陽臺與科林斯柱式，窗楣裝飾卷草紋樣，整體呈現典型的歐洲古典美學。建築南立面採用典型的橫三段縱三段構圖：底層以粗獷的仿石砌築基座奠定穩重基調，二、三層通過愛奧尼柱式與塔斯干柱式的交替使用形成韻律感。‌建築外立面採用的“上海批蕩”（Shanghai Plaster）工藝，是近代上海工匠的智慧結晶。施工時將宜興紫砂顆粒與普通石子按7:3比例混合，摻入白水泥分層塗抹，最後用硬毛刷“洗”出石材質感。這種工藝既模擬了歐洲石材的視覺效果，又解決了江南地區潮溼氣候導致的石材風化問題。

根據上海市城市建設檔案館歷史資料，室內樓梯踏步爲混凝土踏步與白色水磨石飾面，一層（現二層）地板爲橡木地板，東廳爲黑白大理石地坪；二層（現三層）爲柳桉木地板。東廳屋面有天窗。原共有五處壁爐，一層大沙龍與餐廳壁爐原飾面材質爲大理石，東廳壁爐原飾面爲人造石，二層臥室壁爐原飾面爲白色木飾面+白色瓷磚。

圖片由上海滬劇院提供

1925年，該房產轉屬萬國儲蓄會董事部亭所有，成爲其高級職員社交場所。這一時期的花園設計尤爲考究，包含幾何式草坪、噴泉水池及進口樹種，現上海滬劇院院內部分景觀仍保留原始佈局。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佔領上海法租界，建築被汪僞政權徵用，成爲僞國民政府立法院長梁鴻志的官邸。據上海市檔案館藏《敵僞房產接收清單》記載，此處曾舉行多次親日政要的祕密會議。1945年日本投降後，國民政府將其列爲敵產接收，短暫作爲國防部駐滬辦事處使用。這一時期建築內部經過改造，如增設日式推拉門與榻榻米房間（後於1946年拆除），但主體結構未受破壞。

1946年，白崇禧調任國防部長並駐滬辦公，該建築被正式分配爲其官邸，因建築牆面灰白，主人姓白，故被稱爲“白公館”。白崇禧祕書黃啓漢回憶錄記載，1946年10月曾在此召開軍事會議，白崇禧於書房手繪的長江防線草圖現存於臺北。白崇禧其子白先勇亦在此度過青少年時光。他在回憶錄《樹猶如此》中詳細描述：“宅內柚木樓梯盤旋而上，二樓書房窗外正對花園噴泉，夏日水聲淅瀝。”這一時期建築功能以居住爲主，但白崇禧曾在此接待李宗仁等桂系將領，使其兼具政治沙龍屬性。1949年3月，白氏家族遷離上海，建築由新政權接管。上海市軍管會檔案顯示，當時清點宅內遺留物品包括：法國制Baccarat（巴卡拉）水晶吊燈六盞、英國“登喜路”雪茄盒（刻有白氏姓名縮寫）、德制蔡司望遠鏡等，現部分藏品由上海歷史博物館收藏。

圖片由上海滬劇院提供

1956年，上海市人民政府將建築劃歸上海中國畫院使用，程十發、唐雲等畫家曾在此創作。1970年代轉屬上海越劇院，上海越劇院剷除部分草坪，在1974年新建了練功房，位於白公館的東側。1980年代改爲“越友酒家”，成爲全國首家戲曲主題餐廳，大堂陳列越劇戲服與道具。著名越劇演員傅全香曾在此教授“梁祝”唱腔，現存教學錄音帶藏於上海音像資料館。這一階段爲適應公共需求，建築內部進行功能性改造：原舞廳改爲排練廳，車庫改建爲廚房，但外立面與主體結構仍受《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保護條例》嚴格保護。

白公館於2015年12月被上海市徐彙區文化局公佈爲徐彙區文物保護點，上海歷史保護建築。2017年，上海市政府啓動“歷史建築修繕三年計劃”，汾陽路150號由華建集團歷時兩年完成修復，耗資3200萬元。修繕工作包括對文物建築的保護、練功房的改造，以及花園環境的整治。最大的亮點是花園中按原樣恢復的水池，與建築形成了絕美的對景。修復團隊在修繕過程中，整體保護了南立面、東立面及北立面的外牆面、柱式及細部裝飾，並根據歷史圖紙及照片恢復了南立面二層開敞露臺及三層門廊，東側半圓廳二層露臺也得以恢復。室內方面，重點恢復了弧形主樓梯，以及天花吊頂、柱式、壁爐等特色裝飾。其中，貫通三層的弧形主樓梯爲異型曲線樣式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歷經歲月洗禮，通體光潤、質地細膩，宛如乳白色大理石，展現出了精湛的設計和工藝水平。

圖片由上海滬劇院提供

白公館不僅是上海歷史建築的瑰寶，也是現代城市中的一片綠洲。2019年，上海市政府將這座百年建築劃歸上海滬劇院使用。現在的白公館，既保留了院團的排練功能，也開放部分區域供公衆參觀，實現了文化遺產的“活態保護”。

紹興路9號：從法國軍人之家到上海崑劇團

在上海紹興路梧桐成蔭的街巷中，一座米黃色的三層建築以其獨特的裝飾藝術風格引人矚目。這裏既是上海崑劇團的現址，也是上海近代建築史的縮影。紹興路9號原名“愛麥虞限路9號”。這座建築建於1935年，風格上屬於典型的裝飾藝術派（Art Deco），這種風格在20世紀20-30年代的上海非常流行，體現了當時上海作爲國際化大都市的建築潮流。

原始圖紙顯示，建築採用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青磚外牆，立面採用淺米色抹灰飾面、水平劃格仿石，淺色粉刷檐口及線腳，屋頂出檐短小連貫，緩坡頂與露臺相結合，局部點綴有精美的裝飾藝術風格線腳。1991年，曾在原飾面外側做水泥拉毛處理、外刷淺灰色塗料。室內佈局及裝飾風格摩登氣派，最具特色的是異色相拼彩色水磨石樓地坪與具有裝飾藝術特徵的裝飾線腳以及燈具。

圖片由上海崑劇團提供

紹興路9號初爲法租界法國軍人（海軍與陸軍）之家和警察俱樂部，涵蓋娛樂、社交、休閒等功能。原設計爲軍警獨立使用，室內並不連通，故而空間豐富、高差多、樓梯多。抗日戰爭勝利後，該樓還曾作爲上海警察博物館使用。新中國成立後，先後爲上海淮劇團、上海京劇團、上海戲曲學校使用。1981年，上海崑劇團成立，租用紹興路9號爲辦公場所。1980年代後期開始，上海崑劇團先後改造了大樓的二層舞臺及屋頂，加建夾層辦公和頂層練功房、南側廚房，還在庭院中加建了三幢附房。庭院中加建的仿古戲臺採用可拆卸鋼結構與木製臺板組合，既滿足日常排練需求，又避免對歷史環境造成破壞；西側走廊的壁龕空間被改造爲戲曲臉譜展示櫃，將裝飾性構件轉化爲文化傳播載體。

2005年，紹興路9號大樓被公佈爲上海市第四批、二類優秀歷史建築。建築的各立面爲外部重點保護部位；原有空間格局、門廳、樓梯間、二層走廊、水磨石地面、壁飾、有特色的天花線腳爲內部重點保護部位。

2022年由上海現代建築設計（集團）有限公司設計實施的紹興路9號修繕工程遵循“保護爲先，兼顧利用”的原則，重點保護建築的歷史風貌、格局及特色裝飾。通過拆除後期搭建，恢復了有年代感的建築外觀，按歷史樣式定製復原了外立面門窗、弧形入口及陽臺等。針對外牆飾面酥裂問題，整體重做基層，飾面採用淺米色塗料與水平劃格仿石，同時在主要入口及露臺處保留原樣飾面，並設置歷史信息銅牌。室內修繕方面，重點復原了一層門廳的通透格局與彩色水磨石地坪，二層前廳的裝飾與格局也得到完整保護，並巧妙設計了隔音防火實木門與壁龕。排練廳的開敞空間格局得到優化，聲學性能整體提升。此外，工程還改善了室外環境，保留法桐樹，重砌花壇，重做綠化與鋪裝。建築功能優化爲辦公、排演、展示等，滿足現代使用需求。

圖片由上海崑劇團提供

整個修繕過程，堅持最小干預與可逆性原則，儘可能挖掘並展示建築的歷史價值，使其與崑曲藝術共同碰撞、交融、共生，成爲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的典範。

建築的價值不僅體現在物質空間的保護利用，更在於其承載的文化記憶與社區互動模式的創新。作爲法租界後期公共建築的代表，紹興路9號完整呈現了1930年代上海西式俱樂部的建造水準，其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裝飾藝術風格立面與功能佈局構成解讀海派建築史的重要樣本。此外，紹興路9號還見證了崑劇藝術的發展歷史，也承載着無數崑劇藝術家的夢想與追求。在新時代，紹興路9號將繼續發揮其獨特的文化優勢，倡導和推動傳統藝術的傳承與創新，成爲連接過去和未來的重要文化橋樑。

岳陽路168號：從“糖王”住宅到上海京劇傳習館

岳陽路168號是一座具有重要歷史和文化價值的建築，位於上海市的徐彙區。建築始建於1921年，由上海佈道團建築師事務所設計，初爲比必夫人住宅，後成爲愛國華僑“糖王”黃奕住居所，20世紀80年代起作爲上海京劇院駐地。這一建築不僅是上海歷史變遷的重要見證，也是京劇藝術傳承與發展的重要基地，見證着京劇這一傳統藝術的現代化進程，成爲當代文化交流與創新的中心。

岳陽路168號佔地約2000平方米，包含四棟建築，其中1號樓爲核心歷史建築，3號樓爲LOFT風格現代建築，4號樓定位文化展示功能。目前對外開放的是1號樓和3號樓的一層。1號樓是參觀的主要部分，進門後映入眼簾的是有着百年曆史的老洋房，門前是京劇大師周信芳的雕像。此樓肩負“傳”的使命，以沉浸式體驗、互動性展陳方式傳承京劇文化。

圖片由上海京劇院提供

1號樓爲三層古典主義風格建築，採用幹粘五彩鵝卵石工藝裝飾外牆，局部保留淺米色塗料與水平劃格仿石飾面，雙坡與四坡結合的坡屋頂，配拱頂老虎窗，魚鱗狀紅褐色瓦片覆蓋，兼具法式浪漫與英國鄉村風格，復原弧形入口與定製木質門窗，保留原大理石門檻及歐式鐵藝欄杆。一層門廳鋪彩色水磨石地坪，長廊採用復古石膏線腳；二至三層以詞牌、曲牌命名功能空間，融京劇名伶實物展陳（如周信芳戲服、李玉茹點翠頭面）與VR/AR互動技術。內部裝飾有歐式大吊燈、皮質沙發搭配柚木護牆板，閣樓改造爲影音休憩區，木質樓梯保留原始雕花欄杆。

在歷史的長河中，岳陽路168號經歷了多個重要時期，尤其是從黃奕住家族的私人住宅轉變爲公共文化空間的過程。黃奕住是一位著名的愛國華僑和印尼糖業大亨，其家族曾在該建築內生活多年。黃奕住的故事與這座建築緊密相連，彰顯了華僑在近代中國歷史中的重要角色。1955年，哈爾濱京劇團、新民京劇團和華東實驗京劇團合併成立了上海京劇院，周信芳擔任首任院長。此後，這座建築成爲上海京劇院的所在地，爲京劇藝術的發展提供了重要平臺，也使得建築本身從私人住宅轉變爲具有公共文化價值的場所。多年來，岳陽路168號成爲了許多著名京劇演員的搖籃，也培養了無數年輕藝術人才，爲京劇的傳承與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圖片由上海京劇院提供

在保護與文化傳承方面，岳陽路168號被認定爲第五批優秀歷史建築，保護類別爲二級。這一認證不僅體現了其在歷史和文化方面的獨特價值，也爲其保護和修復提供了法律保障。2011年，建築經歷了一次重要的修整和翻新，以維護其結構的完整性和歷史的真實性。此次修復工作保留了建築的歷史特徵，更新了內部設施，以適應現代文化活動的需求。由於其卓越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以及在京劇藝術發展中的重要角色，這座建築在上海文化遺產保護中佔據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如今，岳陽路168號作爲上海京劇傳習館及上海戲曲藝術中心所在地，不僅僅是一個表演場所，更是一個文化的交流中心。這裏的演出吸引了來自各地的觀衆，定期上演經典京劇和現代創新劇目，爲傳統藝術的傳播和推廣提供了平臺。此外，建築內還設有多個功能區，包括排練廳、學術交流空間以及藝術展覽區域，爲京劇藝術的創作、排練、研究和觀衆的培養提供了充足的條件。建築的存在不僅是對過往歷史的緬懷，更是對未來文化發展的展望，彰顯了這座城市在文化多樣性與藝術創新方面的持續努力。通過這座歷史悠久的建築，上海的傳統文化與現代藝術不斷碰撞、更新，形成獨特的城市文化風貌。

圖片由上海京劇院提供

通過對岳陽路168號的深入瞭解，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建築背後所蘊含的豐富歷史、文化與人文精神。這座建築不僅是上海城市發展進程中的重要一環，也是京劇藝術傳承與發展的重要基地。在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社會的交匯點上，岳陽路168號以其獨特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內涵，繼續扮演着連接歷史與現代的橋樑角色，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與文化觀念。無論在何種歷史時期，它都是上海這座城市文化多樣性的縮影，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堅韌與傳承，是歷史與現實交融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