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怎麼還是沒選贏少林
文/六神磊磊
回答一個問題：
金庸小說裏，有場大選讓人看不懂。
武當和少林，明明是武當看上更體面、更有風度，怎麼到頭來六大門派選盟主，還是少林贏了？
怎麼總覺得江湖上少林派更有人氣？
一
只能事後諸葛亮地說幾句。從一個案子說起。
這一年，一夜之間，龍門鏢局滿門七十餘口被殺。
不但總鏢頭都大錦全家死絕，連同廚子、僕役、侍女等也沒留下一個。死者很多是普通人。
比如一個女子，不知是家屬還是侍女，被殺死在後堂。
還有一個老年僕役，被殺死在柱子後面。
“東一個、西一個，裏裏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
恐怖，極大的恐怖。不過是打一份工而已，就把命丟了。
而且，十年過去了，龍門鏢局血案始終沒查清。
用一位業內人士——鏢頭祁天彪的話說：“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咽不下去。”
他這口氣咽不下去，試問誰又咽得下去呢？
整個行業裏、體系裏、供應鏈上的，稍微沾親帶故的，誰又咽得下去這口氣呢？
恐懼是會傳染的，江湖上可不止一個龍門鏢局，還有金陵虎踞鏢局、太原晉陽鏢局、京師燕雲鏢局。僅一個虎踞鏢局就有九十多口人，比龍門鏢局還大。他們會不會害怕？
乃至所有中小門派、弱勢羣體都免不了會擔心：如果這種事發生在我頭上，誰來爲我說話？誰來保護我安全？
那些年裏，安全和龍門鏢局，就是江湖上最重要的事，是幾乎所有人都關心的話題。它主宰着人們的情緒。
二
人們到底最關心什麼，那是由他們的生活和痛苦決定的。
你不要幻想說，我是精英，我是媒體，我強行摳掉人們最關心的事，換上另一個，不行的。
一百年前，人們最關心的是抗擊蒙元，而眼下人們最關心的是龍門鏢局，是安全和日子。
聽得見人們的呼聲，抓住底層真正關心的事，贏的概率纔會更大。
哪怕你是假關心呢。
龍門鏢局血案發生，所有人都看少林武當的反應。畢竟這是最大的兩個山頭。
江湖中人看到的是什麼？少林派拼命緝兇，而武當派百般推脫。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
武當一再否認張翠山是肇事者，但自己卻又不積極緝拿兇手。
翻開原著看，武當派公開講話，從來都不愛講龍門鏢局問題，而這恰恰是整個江湖最關心的。
武當還給人一種印象，大事不愛談，卻總在次要事情上使勁，在“小衆”議題不斷上綱。
比如“虎爪絕戶手”是不是不道德、能不能練，就這麼一件事，彷彿比天大，前前後後拖了幾個月。
大多數江湖人士關心這事嗎？並不關心。一門損害生殖能力的小衆功夫，會有多大關注面呢？
我命都保不住，還顧得上生不生孩子？
三
如果穿越回到那幾年，找一個普通人，給他一張選盟主的票，他選少林還是武當呢？
可能還是少林贏面大。
沒錯，武當愛講團結，少林的大師們愛搞分裂。
少林老是明確地說：張翠山是我們的敵人！謝遜是我們的敵人！魔教是我們的敵人！
這很粗魯，甚至不講邏輯。可作爲普通人，會覺得這種路數反而更讓自己更有安全感。
你武當老講團結，可在一個底層人看來，團結就代表你放任自流、無所作爲，一轉頭我又讓人欺負了。
我還不如去信一個流氓，交點保護費，說不定還更靠譜。
而且作爲普通的江湖人，他除了希望安全，還痛恨購買力下降和貧困。
龍門鏢局滅門，起因是什麼？就是錢唄。
有人用二千兩金子，買了鏢頭都大錦去保一趟死亡之鏢。
看看書上的話，什麼叫人窮志短：
“二千兩黃金……做鏢局的……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
“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
堂堂一個鏢頭，困在鏢銀裏面了。
面對他的慘案，江湖人難免兔死狐悲。他們自然會想，有錢纔有尊嚴，才能不被操弄，才能對人生中不願保的鏢說不。
人們的心情越不好，就越希望有明確的敵人。沒有敵人就沒有盼頭，有敵人才有盼頭。幹掉了敵人，我日子就好了。
四
會有人說，江湖人是膚淺的，他們看到的都是表象。
那當然，人民永遠只能看到表象，這還用論證嗎，上過三天網的就知道了。
人們膚淺，人們短視，人們不會考慮長遠，人們的情緒總是被利用。可這既錯、也對，踏馬的我月薪三千，你憑什麼讓我去思考社會五年後的問題？
有時候，江湖人老覺得武當派虛僞，不能說完全沒道理。
比如殷素素是殺害龍門鏢局滿門的兇手，武當派知道後，連一次正式會議都沒開，就決定原諒了。
然後宣佈一個方案“做好事抵壞事”：
“三年之內，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舉。”
“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十件善舉，如能救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麼勉強也可抵過了。”
事情可不是這麼抵的，這對龍門鏢局的枉死者不公平。不管你們救多少人，你們心安理得了，可是我和我的親人都活不轉來了，只剩兇手逍遙法外。
你們武當派也算得太精了！
當然，話說回來，這並不等於少林就乾淨，少林也有髒事，比如要把小孩子張君寶挑筋斷脈，比如出了一個禍胎成昆。
武當派出了糗事還做好事抵一下，少林幹了爛事可能連“抵”都不抵。
但問題是，誰讓你武當的人設那麼清貴、調門那麼高呢。
五
多數時候，人們只能在不好的和更不好的之間選擇。
武當上臺了，最大的可能，是龍門鏢局血案永遠沒有說法，但武當派還是會接待一下憤憤不平來訪的，比如祁天彪鏢頭，說幾句“此案和我五弟無關”之類的車軲轆話。
有人擔心，少林上臺了，最壞的可能，是“成昆”兩個字永遠不許提，並且，以後再沒有人知道成昆。
但那根本不是多數人關心的事了。
人們的聲音，哪怕再嘈雜、再不靠譜，裏面也是有他們的真實的訴求和痛苦在，應該被聽見。
脫離了人民，當然就可能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