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獵物》:穿越網絡景觀的迷霧


在談論孟小書的小說集《獵物》前,必須釐清何爲“景觀”。法國詩人、哲學家、導演居伊·德波在1967年出版的著作《景觀社會》中指出:“景觀並非是一個圖像集合,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通過圖像的中介而建立的關係。”在沒有互聯網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居伊•德波可以說精準地預言了未來人類社會關係的某種形態。圖像,則隨着技術的進步,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的出現,早已由靜態照片進化爲動態視頻,甚至是實況的直播。
由於中介的存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是雙向的、平等的,而是單向的、畸形的。以網紅爲例,一個擁有百萬粉絲的視頻博主,表面來看是偶像般的存在,擁有超乎常人的影響力,乃至於一呼百應。而偶像想要享受粉絲山呼海嘯般的追捧,自然是要犧牲自我的“私貨”(引自詹姆斯·伍德評論集《私貨》),剝離真實個性,或戴上面具或打開濾鏡,樹立人設,將現實壓縮至手機攝像頭,表演人設——只有擅長在鏡頭下表演的人,才能成爲數百萬粉絲共同的期盼與理想。
表面看起來是網紅在用才能吸引粉絲,實際上是粉絲在用期盼與想象創造偶像。偶像與粉絲的關係,矛盾又富有張力,時時刻刻都存在着反轉。像是狩獵一樣,雙方的身份皆存在着雙重性,既都是獵人,又皆是獵物。因此,兩者的地位看似天差地別,實際上是互爲鏡像。
孟小書在新近出版的中篇小說集《獵物》中,對網絡景觀時代的狩獵關係,作了獨到且深刻的闡釋。全書共收錄三部中篇,分別爲《狩獵》《白色長頸鹿》《終極范特西》。耐人尋味的是,儘管是三則獨立的故事,但核心角色使用了同一個名字,擁有着近乎統一的面孔。她便是網紅Leila。而這,也讓這部中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擁有了類似長篇小說的統一質感。
在《狩獵》中的Leila是超級網紅,賽道是健康運動領域。她與男友K一起,經營的賬號擁有數百萬粉絲。兩人出沒的場所,在外人看來,皆是光鮮亮麗的,如網紅行業中的大會,閃耀着閃光燈的紅地毯。兩人的教育背景,亦是讓人欽羨,皆是歐美留學生,說得一口流利的外語;而他們在屏幕上的互動,更是甜蜜滿滿,堪稱是理想的愛情。工作自由,生活隨性,在網友們看來,Leila過着的是“嚮往的生活”。
自然,這些光鮮亮麗只是浮華的表層,Leila的內心早已不堪重負。確切地說,網紅圈的競爭、對流量的焦慮早就讓她的精神瀕臨崩潰。爲了營造與維持人設,她被網絡流量給吞噬了。進而,她的生活也被工作覆蓋了,完全失去了自我。爲了維持運動女神的形象,抽脂減肥等常規項目等自不必說。小說中,令我印象深刻且悚然的細節,是Leila抽脂手術恢復後,“卻發現左側比右側的胳膊粗一點點,並且左側胳膊的皮膚從側面看,也有凹凸不平的地方。雖總體細了很多,但還是有瑕疵”。這真的算是瑕疵嗎?即使是,又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呢。說到底,“瑕疵”是內心深處的焦慮。
Leila精神瀕臨崩潰的根源,在於人設與自我的激烈衝突。她的靈魂在撕裂,且難以調和。她在非洲草原上狩獵——對象是一隻漂亮的長頸鹿——扣動獵槍後,獵物死於自己的眼前。“一隻身高近八米、體重約一千七百公斤的生物正在自己面前漸漸死去。”儘管她所開的槍,並不是長頸鹿的致命傷,但一頭動物的死亡,仍給她帶去“說不清的恐懼感”。而對待已死的長頸鹿,Leila男友的做法是,“K又將攝像機接過,對準了長頸鹿。K的瞳孔也隨着畫面的放大而逐漸擴散開來,時而對焦,時而模糊”。是的,在網絡景觀時代,一切事件都將會是素材,就連死亡都將會是流量的狂歡。Leila的恐懼感來源,不僅僅是網紅殘酷的競爭生態,而是在長頸鹿的身上,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亦如被獵殺的長頸鹿一般。事實亦是如此,當K將Leila打獵的視頻在網絡平臺發佈後,即刻就招來粉絲們的鋪天蓋地的謾罵——她苦苦營造與維持的人設,終究還是坍塌了。而Leila的生命,亦是走向了死亡。
Leila的死亡,並不是小說的終結。正如前文所說,《獵物》是擁有長篇質感的文本。在接下來兩則小說之中,孟小書爲我們完整地呈現了Leila的“前世今生”。《白色長頸鹿》是Leila突然離世後,其父母奔赴非洲,試圖找出她的自殺之謎;《終極范特西》則是Leila在留學時,如何通過網絡上認識了完美男友K。而在網絡濾鏡之下的K,卻是一名處心積慮、每日爲業績所苦的詐騙犯。他的經歷,似乎跟大多數詐騙犯一致,先是被髮財的夢想被騙至緬北的園區,在暴力的威逼之下,被迫成爲了詐騙犯。在網絡世界裏,受害者與加害者的關係並不是固定,而是呈現出複雜難明的局面。
孟小書的思索與觀察並不止於網絡亂象(流量至上、網絡詐騙、網紅生態、生造人設等),而是用更大的野心與耐心,寫出日常生活的褶皺與廣闊。與網絡世界相比,日常生活顯然是一張更爲複雜與廣闊的網絡,且令人無法逃脫。
在《白色長頸鹿》中,我們得以看到賀博奇何以成爲Leila。名字是一個人來到世界上最初的印記,當博奇決定以Leila的身份示人的時候,說明她不僅僅向他人構築了新的形象,亦儘可能地斬斷了與過往的聯繫。原來她的父母早已離婚,不是感情破裂,不是有人出軌,而是生活習慣甚至於思想觀念上的錯位。這些錯位,難以妥協,亦無法糾正。兩人因博奇的存在,而彆扭地湊合地生活在一起。從表面上來看,兩人似乎頗有責任感,要給女兒一個正常的、健康的家庭。然而,喪失愛的基礎的家庭,瀰漫期間的氛圍想必是壓抑的、詭異的。而博奇又是早慧且極有主張的女兒,不可能不察覺到其中的彆扭和厭倦感。於是乎,當他們決定送博奇出國留學時,兩人皆是鬆了一口氣,很快就辦了離婚手續。從女兒的角度來看,博奇並不是維繫愛的繩索,而是成爲難以承受的累贅。因此,留學的性質已然不是出國深造,而是被家庭放逐。而成爲Leila的博奇,同時在以自己的方式,以一種近乎於自毀的方式來成全自己,遠離父母。
在小說之中,不管是老賀,還是竹桑,與女兒之間的隔閡,皆儼然如天塹。兩人想要了解博奇,只能從Leila的Vlog,知曉女兒每日的行蹤,以及當下的生活狀態。可見,夫妻曾以愛的名義,持續地、隱蔽地、深刻地傷害着博奇。
這則小說令我動容的原因,並不是揭露博奇的原生家庭的“罪”與“惡”,而是呈現了日常生活的無解。是的,在無邊的生活面前,我們是徹徹底底的獵物,完全無法逃脫。老賀與竹桑之間仍存在着愛意,然而誰也無法阻止家庭走向破裂——離婚後,兩人皆未再婚,仍保持着單身的狀態,亦沒有交往的對象。兩人的坦桑尼亞之旅,也未使得兩人破鏡重圓。女兒的自殺之謎,仍沉重如巨石,壓在胸口。在小說的結尾,孟小書寫道:“廣袤狂野的平原已被黑夜覆蓋,躲在叢林中的動物得以安睡,躍躍欲試的獵人們在這寂靜的黑夜期待着獵物的來臨。而他們,也在各自的夢境中等待着天明。”
小說印證了居伊·德波的洞見:“在被真正地被顛倒的世界中,真實只是虛假的某個時刻。”也就是說,在虛擬的世界之中,真實至少在某個時刻,仍是強勁的存在。同樣地道理,在現實的世界裏,虛假在某個時刻,亦是不可忽視的存在。所謂的虛擬世界,自然也是日常生活的延展,是精神的延展。因此,一個人想要穿透網絡景觀的迷霧,本質上來說是要穿透生活的迷霧。可誰又敢大言不慚地聲明,早已洞察生活的真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