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記憶:那些被歷史遺忘的角落
在唐朝盛極而衰的轉折點上,安史之亂如同一頭狂怒的野獸,無情地撕裂了原本寧靜繁榮的帝國。
每一場硝煙瀰漫的戰役,都是一場生與死的較量。
每一位浴血奮戰的將士,背後都是父母、愛妻子的肝腸寸斷。
唐乾元元年(759年),唐軍與叛軍爆發鄴城之戰,唐軍大敗,爲補充兵力,在洛陽和潼關一帶,強行抓丁參軍。同年,四十八歲的杜甫由左拾遺貶爲華州司功參軍,沿着崤函古道,途經新安、石壕、潼關,夜宿曉行,風塵僕僕,所經之處,哀鴻遍野。
他看到百姓在“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廢墟中滿面愁容;在“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黃昏中瑟瑟發抖;在“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血流成河的荒野上欲哭無淚;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風雨中艱難求生。
杜甫的詩不僅記錄了歷史的滄桑,更展現了他對人性、對社會的深刻洞察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子美西行一路,就其所見所聞創作的不朽史詩,“三吏三別”更是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了那個時代的真實面貌,也讓相隔千年的我們熱淚盈眶。
結髮爲君妻,席不暖君牀
她說:“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靜謐的村頭,清晨的露珠還未散去,菟絲子如同村裏的新娘,默默纏繞在蓬草和大麻之間,彷彿也感受到了離別的無奈。它的藤蔓雖然努力向上,卻始終被束縛在地面,無法觸及那遙遠的天空。
新娘坐在牀邊,手中的紅綢被緊緊揪住,彷彿想要抓住即將流逝的幸福。她的丈夫,那個昨日才與她拜堂成親的征夫,此刻正站在門外,準備踏上前往河陽前線的征途。
“你……你真的要走嗎?”她的聲音顫抖着,眼中噙滿淚水。
丈夫回頭,眼神中滿是愧疚和不捨,還未來得及言語,就聽到門外的衙役又在敲門催促,他趕忙去回話:“這就來了,這就來了。”
古老的宅院深處,她獨自徘徊,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漣漪。憶及往昔的少女時光,她如同被父母精心編織的繭中蝶,未曾真正觸及外界的風雨。如今,自己剛嫁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心中既有對未知的忐忑,也有對未知生活的憧憬,本以爲自己找到了今生的依靠和港灣。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從來都是泥沙俱下,無舟楫可渡,無港灣可依。
自送別,心難捨,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當丈夫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時,新娘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轉身回到屋內,看着那身火紅的嫁衣,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傷。
新娘緩緩步入內室,輕輕脫下身上那套華麗的絲綢嫁衣,輕輕撫摸,彷彿還能感受到昨日的喜慶和溫暖。但如今,這身嫁衣卻成了她心中最深的痛。她緩緩脫下嫁衣,將脂粉洗淨,彷彿要將所有的記憶和痛苦都一併洗去。
抬頭仰望那蔚藍的天際。鳥兒在自由翱翔,它們或大或小,但每一對都緊緊相依。但人們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只能將感情深埋心底。路過借宿的杜甫,看着新婚小夫妻的離別,心中黯然寫下了這首《新婚別》: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
結髮爲君妻,席不暖君牀。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
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腸。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
勿爲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
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離別之殤,如同秋風掃落葉,無聲無息卻讓人心如刀絞。長亭古道邊,昭君身披紅色嫁衣,踏上前往塞外的征程。她回望長安,眼中滿是不捨與眷戀。她深愛的故土、親人和戀人,都將永別。
離別之殤,如同冰冷的冬雨,悄然無聲的侵入心間,將美好凍結成永恆的悲傷。納蘭容若少年時,初遇表妹,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只可惜,命運弄人,表妹被選入宮,從此宮牆一隔,山海難平。她後來成了康熙帝的惠妃。本就多愁善感的容若,秋風中倚窗落淚。
離別之殤宛如一曲未完的樂章,在歷史舞臺上留下深深的遺憾。楊貴妃的國色天香、才情出衆,讓唐玄宗爲之傾倒。相知相愛的好景卻並不長,這場安史之亂的爆發,唐朝的繁榮與安寧被打破,玄宗的皇位岌岌可危。他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抉擇,忍痛割愛,賜死楊貴妃。那一刻,玉環淚如雨下,與心愛的玄宗皇帝永別。
月有盈虧花開謝,人生最苦是離別。何況在那個動盪的戰爭年代,愛情的樂章一旦開始,唱的就是曲終人散。
人生無家別,何以爲蒸黎
他說:“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安史之亂後,故鄉的景緻如同被歲月無情地剝離了色彩,民不聊生。
戰爭歸來的他,踏足於這片曾經熟悉的土地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蕪。
田野裏,曾經翠綠的莊稼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枯黃,如同被火焰燒焦的畫卷。
鄉間的小徑,被野草和荊棘肆意侵佔,它們瘋狂地生長,幾乎掩蓋了原本的路面。
他艱難地穿行其中,每一步都彷彿踏在了歷史的傷痕上。風輕輕吹過,帶來的是一陣陣荒涼的氣息,彷彿連風都不願在這片土地上多停留一刻。
村莊裏,原本熱鬧的院落如今已是空無一人。門窗破敗,屋頂上長滿了雜草。他站在其中,彷彿能聽到時間在這裏凝固的聲音。偶爾有風吹過,吹動那些搖搖欲墜的門窗,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彷彿在訴說着這片土地的滄桑。
夜幕降臨,望向四周,只見一片死寂。沒有炊煙裊裊,沒有雞鳴狗吠,只有偶爾傳來的野鼠和狐狸的嘈雜聲。抬頭望向天空,月亮孤獨地掛在半空,灑下一片清冷的光輝,將這片荒涼的大地映襯得更加淒涼。
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能聞到空氣中瀰漫的哀傷和絕望。這片曾經充滿生機的土地,如今卻變成了一片廢墟,讓人不禁爲之感到心痛。他站在這裏,感受着這份荒涼和孤寂,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惆悵和感慨。
大時代的丕變中,帝王、寵妃、儲君、將相、詩人、梟雄、宰相……每個人都深陷於走不出的盛世困境,有人尋路突圍,有人尋路歸家,每個人都付出了自己的代價。
每個人都回不到記憶中的長安了。
杜甫西行一路,目之所及,滿目瘡痍,揮淚寫下《無家別》: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裏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爲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悽。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爲蒸黎。
《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唐朝的“安史之亂”,對社會經濟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人民無法安居樂業,大量百姓爲了躲避戰亂,被迫逃離家園,人口銳減三千萬。
西晉永嘉年間的“永嘉之亂”,當時中原地區因戰爭而動盪不安,腐朽的統治者對各族人民進行殘酷的剝削和壓迫,被迫大規模遷移到江淮流域,導致黃河流域的廣大人民流離失所。
秦末農民戰爭與楚漢之爭,社會的動盪不安,經濟遭到嚴重破壞。西漢初年,社會經濟非常貧困,百姓無法在田地上生產,到處是饑荒,甚至發生了人喫人的現象,百姓死者過半。
杜甫也在這場戰爭中遭遇了人生的最低谷,“入門聞嚎啕,幼子飢已卒。”還沒邁入家門就聽見嚎啕大哭的聲音,幼子已被餓死家中。
晚年的杜甫在成都的浣溪沙草堂潦草度日,房屋頂的茅草被風吹散,被頑劣的孩子拿走,“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俱歡顏”。和所有百姓一樣,杜甫一把年紀卻居無定所。
《道德經》有言:“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戰爭從來沒有勝利者,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失敗者,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老人白髮人送黑髮人,長官失去士兵,國家失去人民和土地。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他說:“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
這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慘故事。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戰爭中,唐軍敗於鄴城後,在洛陽一帶四處徵兵,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倖免。
老翁已至暮年被徵,要跟隨官兵前去作戰。原本幸福的一家人在戰亂中死的死,去的去,老翁一把年紀卻還要遭遇身體和心裏的多重打擊。
他慨嘆到:“我的三個兒子和孫子都已在戰爭中犧牲了,只剩下我這個老頭子,我又何必一定要苟活在這人世間那!”
戰火逼近,官府要老翁即刻上前線作戰,他顫顫巍巍地扔掉柺杖,決意出門一搏,這位深明大義的老人,他知道國難當頭,自己應該怎麼做。但是他畢竟年紀太大了,同行的年輕士兵看到,也爲之心酸。
雖然老翁的身體已消瘦如同枯木一般,卻依然樂觀面對,他慶幸自己尚有一口好牙,胃口也還不錯。他披上戎裝,義無反顧長揖不拜,告別長官決定出徵。
就在離家沒有走幾步的路上,最爲揪心的一幕上演了。
不遠處,傳來老伴的哀嚎聲,他原本想瞞過老伴,不辭而別,因爲無法面對這生離死別的場面。
可是和她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妻,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早已哭倒在路旁,她衣衫襤褸,在寒風中顫抖,這一幕讓老翁的心在滴血,老伴以後孤寒無依的日子該怎麼辦啊!
他趕忙扶起老伴,那眼睛早已哭紅如同桃子般腫大,卻啞聲叮囑:“到前線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喫飯。”
老翁也趕緊安慰她:“這次守衛河陽,土門的防線十分堅固,敵人想越過這裏並非易事,你放心,我離死還早的很那!”
二人心中都明白此行“是死別,必不歸”,卻依然牽掛着“傷其寒,勸加餐”。
老人明白,這天下已是烽火連天,屍橫遍野,每一寸土地都瀰漫着血腥與恐懼,早已沒有了樂土。災難不是僅降臨在他們二人身上,他們怎敢只想着自己的兒女情長。
勤王殺敵,保家衛國,是作爲男兒的責任,心中雖有萬般不捨,但國難當頭,怎能猶豫?
他斷然“棄絕蓬室居”,卻頓覺“塌然摧肺肝。”這下狠心與老伴訣別的一刻,老翁頓覺五臟六腑有如萬箭穿心的疼。這不是普通的離別,是離開生他養他並在這裏老去的故鄉啊!
只願這天地不仁,不要讓他這老朽之軀,在戰場上肝腸寸斷。自古小人物很難在歷史上留下痕跡,因爲有杜甫,有他的詩,我們才得以看到當年在戰亂動盪中的老人們悲慘生活片段《垂老別》: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爲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幹。
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憶昔少壯日,遲迴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爲樂土?安敢尚盤桓!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戰爭,不是隨口一說的兩個字,它的背後是血流成河,流離失所,生離死別,哪怕戰爭結束了,留給人們的也是滿目瘡痍。
命運並未眷顧那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即便是被我們稱爲“詩聖”的杜甫,在蒼茫的歲月長河中,他的晚年和詩中的老翁一樣老無所依。
江風呼嘯,吹散了杜甫的髮絲,船艙內只有一盞搖曳的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身旁是簡單的行囊和幾卷殘破的書籍,這是他晚年唯一的伴侶。
他時常翻看這些書籍,也會想起那個看山是山,心志比山高,“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少年吧。
而今只剩下看水不是水,水映淒涼,“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度登臺”的老翁緊閉雙眼。
杜甫死後,文學史意義上的盛唐也就此完結,詩人、盛唐與長安,一起凋零,失落在唐詩與歷史記憶之中……
作者:慕璽,本名慄莎,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成員,從事新聞寫作多年。才以用而日生,思以引而不竭,時間披露真相,文字最撫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