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繁花,一場雪舞的清歡
雪花,無疑是上蒼爲寒冷蕭瑟的冬天織就的瑩白錦袍,明亮絢麗,靜美又不失活潑。
看那一朵朵天上的繁花,它落在唐的塞外,胡天八月便有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廣袤遼遠。
它落在清的塞外,輕舞飛揚,愈冷愈美,正是納蘭公子獨愛“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的孤清高潔。
它落在原野村舍,冬日暖陽也透着清冽寒冷“雪晴雲淡日光寒”,人家的屋檐下結了冰棱,臘梅覆雪,宛若被冷凍封存“檐流未滴梅花凍”。
它千年不化,如白雲落在高山之巔,芳影留在自然山水的巨幅畫卷“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最孤寂蒼涼的雪,莫過於永州司馬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被貶永州,破廟安身,母親病逝,柳宗元該是何等苦悶無助。
孤舟,獨釣,蓑笠翁獨對漫天飛雪,徹骨冰冷。就像永州司馬,在荒僻異鄉獨自吞嚥罪官身份,至親去世的苦楚。
最溫情的雪,在白居易的詩句“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裏。
天已黃昏,一場大雪即將登場。豈可獨賞至美雪景?新釀的酒已備好,酒沫漂浮如小蟻。
爐火正旺。圍爐烹茶,煮酒,話古今。只等那個名喚劉十九的人,赴一場雪之約。
《紅樓夢》裏,寶釵的冷香丸要有雪,妙玉爲黛玉和寶釵準備的體己茶,是用雪水熬煮。
最是清高孤傲的黛玉,因誤把雪水當作雨水,被妙玉冷笑回敬:“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喫……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浮,如何喫得?”
不能是浮躁混沌的雨水。也不能是落在別處的雪,只有落在梅上的雪,無比潔淨,又沁着梅香,才能入了妙玉的眼。
雪中聯詩,踏雪尋梅,大觀園正是鮮花着錦的好時光。不幾年,笑聲漸隱,人影離散,惟留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世族貴公子寶玉衣衫襤褸,隨一僧一道在雪中遠遁。
誰聽得到大觀園裏,雪花的悠悠輕嘆。
繁華蒼涼,不過一瞬間,都被雪掩埋,都被雪銘記。
《世說新語》裏,寫到雪。
晉名將謝安,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輩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
謝道韞的詠絮才,因雪而來。飄飄灑灑的雪花,正如隨風起舞的柳絮,輕靈恣意。這哪是撒鹽末比得上的意境呢?
家族小聚,親情溫暖,對雪吟詩,比拼才情。落在東晉謝家這場雪,最是溫馨風雅。
謝道韞的丈夫,是王羲之次子王凝之。
《世說新語》裏,另有一則關於雪的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字子猷。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感覺古人對於雪,有一種執念。今人若逢大雪,大抵只會隔窗望上幾眼,翻個身卷緊被角,繼續呼呼大睡。
古人親近大自然,比今人更能欣賞自然之美,領悟萬物靈性。
夜靜,雪紛飛。子猷就着皎白雪景淺酌,一杯又一杯。吟詩,飲酒,四周靜寂,只有雪簌簌飄落的聲音。
此時的子猷,想起好友戴逵。千年前的雪夜,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從子猷的山陰,到戴逵的剡地。
百餘里水路,子猷一葉扁舟,興沖沖去會好友。天明,到達剡地。
興起訪友,興盡而返。見與不見,也許並不重要。人生中,遇到這樣真性情的朋友,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不知那天清晨,聽聞子猷曾在門外的戴逵,會不會彈奏古琴,以一曲《高山流水》送別好友。
千年後,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隱居剡地山林。他寫了《湖心亭看雪》。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朝代更迭的的指針已穩穩落在清,張岱仍只願做明朝的遺民。他的回憶散文《湖心亭看雪》首句,依是前朝年號。
崇禎五年,清軍第一次入關已三年,皇太極在醞釀兩年後(1634年)的第二次入關,爲打造一個新帝國開疆拓土。
馬蹄揚起塵沙,刀戟泛着寒光,大明的天空一片暗沉,舊帝國風雨飄搖。
同一個地方,江寧是清的江寧,金陵是明的金陵。與張岱同飲三大杯的陌生人,也許,同他一樣,從來認定自己爲前朝子民。
天,雲,山,水,都被雪改了顏色,皆是素白。雪中,天地遼闊,堤是一抹痕,人若微粒。
歲月長河中,人也如滄海一粟,寄居塵世間。
在清的天空下,憶起落在西湖的明朝雪,回憶被罩上了傷感惆悵的歲月紗幔。
癡人逢見癡人,邂逅一場雪的盛宴。酒後告別,餘生不復相見,湖心亭紛紛揚揚的大雪,依然照亮每個寒冬。
雪,翩然起舞,如天上繁花。這是獨屬於冬天的清歡。詠雪的詩文,也如漫長千年時空裏一朵朵雪花,飛揚在每個冬天。
-作者-
童話。北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