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戰火中的烏克蘭男孩，決定做一款日本泡沫經濟模擬器
我曾經設想過遊戲影響世界的一百種方法，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一款小衆金融模擬遊戲，居然會催生出一羣狂熱的擁躉信徒，乃至有人爲它創造了不止一款虛擬貨幣。
“當遊戲呈現虛構世界時，代幣化爲信仰：爲那些喜歡二次元老婆、癡迷曲線圖表的狂熱者而生。這是一個建立在美學和信念之上的全新市場。”
這是來自域名爲 stonks98**.wtf 的虛擬貨幣網站於今年7月發佈的一條“創世錄”公告。
該網站宣稱，目前市值超過4.5億美元、超過21萬人次持有的虛擬貨幣SPX69**，居然本質是受一款發佈於2023年的獨立遊戲《東京股神 STONKS-9800》影響而誕生的。
由於海外遊戲媒體PCmaker相關記者致電SPX69**方並未獲得答覆，因此我們未能明確這條公告是否屬實，但stonks98**.wtf同時還指向了另一款剛剛誕生的虛擬貨幣STONKS98**，雖然沒有SPX69**的誇張市值，但至今仍在市面上流通。
而這款被幣圈瘋狂“致敬”的獨立遊戲就是《東京股神 STONKS-9800》，一款於2023年7月在Steam搶先EA發售的復古東京經濟生活模擬遊戲，目前已獲得上千人96%的好評率。
在遊戲裏，玩家將使用80年代的顯示器效果、在80年代經典BGM的裏、與80年代的昭和女郎作陪、體驗80年代東京的娛樂生活：賽馬、柏青哥（彈珠機）、遊戲廳、賭博、酒吧、卡拉OK、與極道黑幫暗中密會。
《東京股神 STONKS-9800》完美諷刺了彼時日本人放縱而瘋狂的生活狀態，爲我們還原了這個巨大的泡沫是如何在那個浮躁大都市裏一天天籠罩人們的心智與情緒，又如何讓那個民族被迫嚥下苦果，最終走向“日本人失去的三十年”。
哦當然了，這一切是架構在80年代日本經濟飛速發展前提下的，所以你必須靠炒股、炒房、炒期貨、開公司等交易手段積累你的財富，追求真正的財富自由——想買哪棟樓就買哪棟樓，想買幾棟就買幾棟。
不過，比起“炒股模擬器”，我其實更喜歡叫它“昭和泡沫模擬器”。
在它的粉絲眼裏，這款遊戲最大的魅力根本不是炒股，甚至不是看着金錢一點點累積，而是更氛圍感的“泡沫經濟”時代復刻。
當你捏着冷冰冰的手機，從一塊小小的發光玻璃屏裏看着蜿蜒的紅綠曲線，亦或是CS飾品市場一片全紅的暴跌哀嚎時，看着面無表情毫無生命力的都市男女在經濟市場裏如履薄冰時，你會不會夢到上世紀80年代東京證券交易所門口，早早起牀排隊等候開市時瘋狂搶購股票的狂熱盛景？
攝於1988年
還有一個來自於烏克蘭的21世紀男孩也跟你一樣，小時候他手裏捏着FC山寨機時就做了這個夢，這個夢一直夢到他的家鄉早已淪陷於戰火的今天，也依舊沒有醒。
他叫做 Ruslan·Ternox·Salikov，是《東京股神 STONKS-9800》的遊戲製作人，儘管Steam甚至曾經限制了他從自己的遊戲中提取收益，但在過去兩年裏Ruslan從未停下過更新遊戲的腳步。
他的夢裏不僅有漂浮於烏克蘭上方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泡沫，還有一位紫色短髮的昭和女郎，她精通經濟學又善解人意，會爲你的每一次進步而雀躍欣喜。
這是一場由《東京股神 STONKS-9800》爲玩家們造的朝氣十足、紙醉金迷而又恰如其分的昭和美夢。
入夢
1985年，爲了遏制美元匯率過高而造成的全球貿易赤字，美國、日本、西德、英國和法國簽署了一項協議以介入匯率市場。此後，日元迅速飆升而導致日本出口貿易受到劇烈影響，政府爲了振興進出口業務想出讓銀行大量印鈔、並降息以讓現金大量流入市場的辦法。
沒想到這個辦法實際上雖然確實喚醒了部分日本經濟，但更吸引了一大批投機分子，尤其表現在股票市場和房地產市場。
當時東京23個區的地價總和甚至達到了可以購買美國全部國土的水平（資料源wiki），而銀行則以不斷升值的土地作爲擔保，向債務人大量放款，於是日本就進入了一個人人都能靠錢不斷生錢的爆發式經濟“增長”階段。
我們姑且不提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增長”是否是健康且可持續的，因爲彼時彼刻的東京人，乃至整個日本社會已經賺瘋了也花瘋了，整個民族的消費情緒爬升到了一個頂點。
想象一下，你不管買哪支股票都能賺，不管投資什麼產品也都能回本，從房子、車子，到藝術品、甚至只是手辦，全都有市場，買的越早翻倍的速度也就越快。就算是一天小虧，但也能飛速賺回來了。差起步經費？不存在的，銀行貸個100w短期內就能連本帶利還清
整個社會，幾乎所有人都抱着雄心壯志要一夜暴富，而那也不僅僅只是做夢，更是當時能實現的現實。每個人都對未來抱着美好的幻想，真的相信明天會更好。
《東京股神 STONKS-9800》帶給玩家的直觀感受也是如此：你會輕易被這種情緒感染，上一秒還在糾結選哪一支股票更有前景，下一秒就發現原來是全線飆升，買哪一支都行；昨天還在因爲買到了劣質房源而沮喪，今天就發現自己手裏的藝術品價格翻了三倍。
在這樣一個經濟上行的時期，日本人民的情緒也廣泛反應在了當時的流行文化裏，從音樂到時尚，再到娛樂方式、愛情觀等等。
對於那時的中國人民來說，對那段時期的日本流行音樂最大的認知可能來自於一箇中國歌手——鄧麗君，而當時他們將這類音樂作品統稱爲“靡靡之音”。
這種“靡靡之音”與日本本土發源的City Pop一起成爲了當下日本最時興的音樂氛圍。輕鬆愉悅的旋律，搭配剛剛發展起來的電子琴音色，融合了日本的都市生活故事與西方傳來的合成器與採樣，人人歌唱自由、人人讚美享樂主義。
《東京股神 STONKS-9800》內嵌的卡拉OK小遊戲
而對於玩家羣體來說更爲熟知的，則是哪個時候飛速發展的ACGN行業。
就像在《東京股神 STONKS-9800》裏的體驗一樣，你只不過是把閒置的零花錢好心投資給了某位雄心壯志的年輕阿宅，一年後就能拿到上億日元的回款。
泡沫經濟時期有錢的年輕人們走上街頭，日本的街機產業鏈從技術到遊戲開發，再到街機廳規模都得以飛速發展。
上下游企業們也願意花大價錢投入技術創新與研發中去。於是就有了拉開現代格鬥遊戲時代的《街頭霸王II》的誕生，以及廣泛影響全球市場的《忍者龍劍傳》初代接機版。
《東京股神 STONKS-9800》內嵌的彈幕射擊街機
家用主機這邊也不甘落後，卡普空、世嘉、SNK等大廠的白熱化競爭，推動了遊戲設計的飛速進化，創造了一個空前絕後的“創意爆炸”時代。幾乎是同時期，世嘉發佈了首部JRPG作品《夢幻之星》、《刺蝟索尼克》；SNK也推出了風格截然不同的《怒 Ikari》與《超能力戰士》。
《東京股神 STONKS-9800》中的JRPG扭蛋
遊戲這邊的“百家爭鳴”體現在了題材與玩法革新上，而動漫這邊的“百家爭鳴”則呈現在了社會與哲學議題上。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歸屬《城市獵人》，完美還原了當時作爲消費主義、夜生活與犯罪天堂的東京新宿，完美體現了泡沫時代的都市風貌。
也就是從泡沫經濟時期起，日本的動畫作品主題不再侷限於兒童，轉而開始大量探討成人世界的情感、慾望和社會問題，OVA影碟形式的興起正是爲了滿足這批有消費能力的青年/成年觀衆。
《城市獵人》
許多動畫作品中的哲學討論則誕生於，在彼時日本極致的物質享受下，青年們精神空虛、人際關係疏離、以及對繁榮能否持續的隱隱擔憂也開始浮現。
例如，《銀河英雄傳說》與《王立宇宙軍》這兩部氛圍與結局截然不同的太空歌劇史詩，前者用宏大的世界觀呈現了民主與專制的探討；後者則用實打實的8億製作成本與慘烈票房的強烈對比，深刻探討了其想傳遞的故事內核：對理想與現實的諷刺。
而在這些動畫與遊戲作品中必不可少的，便是那一名名身子靚麗，才思敏捷，誘人而自知的昭和美人。
許多玩家對《東京股神 STONKS-9800》的第一印象都來自“看板娘”祕書艾米，她平靜而動人的面孔在本作所有宣傳物料中都有登場，但她之於本作而言的力量，絕對沒有“花瓶”那麼簡單。
就像文章開頭我們提到的代幣網站stonks98**.wtf 所描述的，“日本女性形象被上升爲一種象徵符號。她不是一個角色，而是品牌本身，是信仰的象徵。”
而艾米在遊戲中的形象，幾乎囊括了21世紀男人對昭和美人的全部幻想。
儘管現在網友的普遍共識是經濟越好，女人裙子越短。但現在你回頭翻看昭和時期的經典女星，卻發現這個定律突然就不存在了，就算是《貓眼三姐妹》這種以女性主角作爲賣點的動畫作品，也鮮少見到主要角色的短裙造型。
但這可不是“女性地位”的象徵，而是因爲女性成爲了“戰利品”之後，她們的外表也成爲了資本競賽的一部分，是資產泡沫下的消費異化。成功人士樂意把過剩的消費花銷在女人身上，“我的女人很貴”比“我的女人很漂亮”更重要。
她性感得落落大方，有着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誇張而大膽的時尚審美——大耳圈、墊肩、高聳的髮型，不用費心變身“尤物”，也不需要“純欲”，她們坦蕩地利用自己的第二性徵成爲商業戰場上的武器；她的脆弱敏感只對你展露，縱使在職場裹上了冷冰冰的堅硬盔甲，私下裏她也是喜歡夕陽、鮮花與海灘的小女孩，會關心你的情緒你的安危，唯獨在你面前她纔會卸下防備。
她必須兼具強大與柔軟，必須性感而不妖冶，必須自信又柔弱，必須開開心心的成爲性資源的一部分，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好感度必須隨着你事業的上升而增長，就算你80%的商業決策都是在她的建議下完成，她也會老老實實在你手底下當祕書，絕無二心。
她是成功男人忠誠的戰利品，必須夠獨立，不需要男性爲她提供情緒價值也能活，這樣的美人確實也能存在美夢裏。這也是爲什麼泡沫經濟時期的女星幾乎都沒什麼好下場，於是，日本的風俗業與色情電影業在經濟泡沫破裂後走上了巔峯。
1990年1月，日本央行突如其來的升息刺破了泡沫，夢醒了。
夢醒
《東京股神 STONKS-9800》Steam測評區的玩家討論中總會出現這樣的論調：遊戲裏賺錢有點太簡單了，只需要多貸款一些就能立馬多賺幾番，錢都不知道怎麼花。但這恰恰就是那個黃金年代的真實寫照，當錢生錢變得極簡而低風險時，大多數人寧願揹債也要貸款投資。
然而泡沫一旦破裂，人們手中的投資和財產極具貶值後，房子、股票、奢侈品價值全部崩盤，但背的債務卻一分都沒少，那在還清貸款以前，沒人會想着再去消費什麼了。
不僅是人，企業也是一樣，整個社會陷入了還錢的地獄，人們爭相變賣手裏還算值錢的東西，女性又重新回到了家庭或是色情行業。而後惶惶30年過去，當年血氣方剛的日本青年終於還完了手裏的債，變成了死氣沉沉的日本老頭。
攝於1996年的日本地鐵站
時間沖淡了這場危機對日本社會的傷害，但年輕人們卻對這段光怪陸離的歷史趨之若鶩，於是他們創造了Y2k時尚來懷念那時大膽而張揚的美學，用蒸汽波音樂來自嘲那時慵懶糜爛的音樂審美。
但他們終究無法真正重現彼時的流行文化，只有在那樣瘋狂的極樂情緒裏，藝術家才能創造出如此自由的作品。所以無論是蒸汽波還是Y2K，終究是霧裏看花，樂中藏悲，懸離於現實，遠離主流。
日本麥當勞推出的Y2K海報
在《東京股神 STONKS-9800》遊戲時長超過5小時的時候，你會陷入一股莫名的情緒。金錢的跳動不再能引起你的注意，萬、億也成爲了無聊的本文，你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沒有意義，需要什麼來打破這平靜的生財之路。
這也是我對《東京股神 STONKS-9800》未來更新的期待。目前遊戲僅僅可以選擇”自由模式“，並保留了”故事模式“的入口，或許在那裏，我們需要一個Bad Ending。
又或許，在哪裏，當遊戲時間滾到1990年的1月1日的早上，會有一聲鬧鈴提醒你，夢醒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21世紀的烏克蘭男孩，不會夢到漆皮昭和女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