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立在學校樓頂卻無人問津的神祕大球,到底是哪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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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觀測宇宙的全貌
怪物馬戲團 | 文
關於中國的學校,有一個隱藏起來的老謎團。
雖然它被注意到的頻率不高,但其實已經有十多年曆史了。那就是,許多中學樓頂的那個大圓球,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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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不時,你就會在社交平臺看到這樣的提問,從十多年前的天涯和貼吧,一直到如今的B站、小紅書。人們熱烈討論,說自己也早就注意到,卻一直不知道它是什麼,還以爲是裝飾、水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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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就像最近那些,因爲夢核/舊核浪潮,重新被人提起的藍窗白牆建築。彷彿從我們的孩童時期起,就在那裏了,如今光陰荏苒,它們依舊佇立於此,只是好像被時間蒙了一層與現實相隔的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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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核蝴蝶
然後,你會得到答案:這個球,實際上是天文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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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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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這時,如果你立刻從提問貼划走,那可能會不以爲意;但假如你仔細思考一下這事,就會發現它的魔幻性——在應試教育嚴重,學生的時間被作業和課程吞噬的中國,卻在大多數學校頂端都有一個隱蔽的天文臺,而許多人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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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森
今天,我們就來說一下,這些天文臺背後的故事。
這些天文臺是怎麼來的?它們的歷史可能比你想得還要久遠,有些已經超過20年了,你可以看到有人在十多年前說,他高中的天文臺是1999年建造的。
1999年,對中國的學生來說,即將邁進一個特殊時期。因爲在2001年,素質教育改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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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人們發現,老式的應試教育,逐漸跟不上時代需求,學生學到的東西太過死板,難和工作實操接軌。爲了擺脫這個困境,當時的教育局便掀起一場全國上下的素質教育改革,讓學生跳出死記硬背的知識,獲得更全面的培育。
在這場改革中,對於省示範中學的評選,多了個要求,那就是必須要有一個天文臺。有些像高級酒店的評選,必須要有泳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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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除了素質教育的推行,天文臺背後還有各種國際奧賽的舉辦,這算是“學業外交”的一個側面體現。譬如國際天文奧林匹克競賽是從1996年開始舉辦的,最初看不到任何中國學生的影子,但從2002年起,有中國學生參賽了,到了05年,中國學生甚至開始獲獎。
爲了迎合這兩波熱潮,當時的中小學,頭上便開始冒出一個個對向太空的圓球。
但是,又真的有人用過這些天文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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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8年,深圳的天文學會曾在採訪中提到,絕大多數學校裏的天文臺,其實早就報廢了。他們曾開展過一系列科普活動,結果發現這些天文臺基本都已無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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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這些圓形建築的頂部,是可轉動的半圓殼體,而且有兩扇活動天窗,假如半年不使用,很可能就會因爲生鏽無法運轉;要是荒廢的時間更長,那就更難恢復了。
根據他們的統計,深圳有15所學校有天文臺,都是10多年前建的,但現在多數都已報廢。而在它們剛被建造的2000年前後,這些學校裏,還有學生因爲在天文競賽裏獲獎,被北大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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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再查下去,還會發現十多年裏,不斷有人表示,其實很多學校的天文臺都是假的,他們只是建了個實心的球,用來通過省示範中學的評選。
神祕的中小學天文臺,內部彷彿一個謎。在這二十年裏,不斷有人試圖探尋其中的真相,吸引力似乎比頭頂的銀河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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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在十多年前自稱潛入過天文臺的人,如今早已不再是學生身份。他們有的說,它其實就是個大洞,一塊實心水泥;也有人說,那裏曾是做心理輔導的地方,或是仿天文臺外形建的天象廳,裏面只有一些模擬星空的照片,所以頂端沒有窗口。
而不論何時,你都會看到這樣的傳言:那個神祕的天文臺,是情侶的幽會之地。彷彿它遙遠的神祕感,和情竇初開時年輕人心中的某處幻想吻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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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用一句不該在這氛圍裏出現,又其實很該在這時出現的話來說:起星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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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臺總是上鎖的,要以正常方式進去,就得聯繫地理老師。但這條路往往走不通,因爲地理老師會告訴你,裏面什麼也沒有,或者嫌麻煩,甚至表示學校高層不讓用,給出的理由竟是“怕學生把器械用壞”。
所以好奇的學生,只得另闢蹊徑。有的人半夜翻牆潛入,卻在離開前被保安鎖在了二樓,只能跳樓逃跑,從銀河跌進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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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也有人就這麼進去了,15年時,曾有一名中學生說自己熱愛天文,自打入學,就在期待學校宣傳中的天文臺落成,卻一直沒聽到完工的消息。而等他終於進入天文臺後,卻失望地發現,裏面只有一片狼藉,連建築廢料都只有最基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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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那“滿地的碎玻璃、破碎的門窗,和飄浮着水藻”讓他震驚而痛心。在他的帖子下,有畢業的學長表示,這個天文臺的建造,實際上已經擱置至少三年了。
不過,也有少數學校真的在使用天文臺。老師會安排學生每年中秋,由老師帶着去看月亮。老師和學生都很生疏,要搗鼓一小時才能看清景象,然而最後他們確實能看到38萬公里外的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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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在十多年前,這樣的事似乎更常見,據說11年,大慶的實驗中學甚至爲天文臺配置了昂貴的6寸米德折反望遠鏡,連當時學校的天文社都超過了70多人。而那一年,這所學校進入清華北大的錄取人數,幾乎達到5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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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去搜索一下就會發現,如今一些中學裏,少數喜好天文的學生,依舊在試圖爭取天文臺的使用權。他們有的能成功,甚至會獲得上萬元會費;許多則失敗,因爲這是一個競爭殘酷,需要全力以赴應對高考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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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森
在知乎一個無人問津的貼裏,我找到一個少年提問說,要如何才能重啓學校廢棄已久的天文臺。
他拍攝了一段天文臺的室內錄像,晃動的鏡頭裏,孤零零的腳步聲不斷迴盪,在潮溼骯髒的地面,還有陳舊的牆壁間碰撞,佈滿鏽跡的碩大望遠鏡對向鏡頭外的某處光源。藉着這光,能看到與望遠鏡相連的電腦已經嚴重落伍了,用還是十多年前的顯像管顯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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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回覆這問題,假如深圳天文學會的說法屬實,那這名學生應該不論做什麼,都無法恢復天文臺的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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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看到物理學家加來道雄聲稱在高中時期,他在學校的幫助下,於操場搭建了一個22英里長銅絲纏繞的電子感應加速器。因爲事情過於離奇,讓我一度懷疑這是《讀者》上的假雞湯故事,然而再三覈實後,我發現它是真的。
實際上,這些始建於2001年的天文臺背後,還有一個特殊的時代:神祕主義和科普交融的千禧年。在當時,全國上下有種80年代開始,對星空探索的民間熱潮。
那時中國的航天技術遠遜於今日,雖然在推行社會科普,但同時許多人又着迷於神祕主義,《走近科學》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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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當時有種奇妙的現象:受限於發展水平,許多人接觸不到正規望遠鏡,或正經科學培育,卻開始對數萬光年外的景象產生好奇。
我至今記得,千禧年後,報紙宣佈將發生難得一見的日食,全城學校都在科普該如何用黑塑料袋裹上紙筒觀測天空。誰知到點後,日食並沒發生,大家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什麼地區都能看到日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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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種奇妙的感受,從未接觸過望遠鏡的人們,其實並不瞭解日食到底是什麼,卻依舊集體被它吸引。
在那個年代,天文有種獨特的魅力,在當時的環境下看,在培育未來一代的校園裏建上天文臺,不是件突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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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我們剛把神舟五號送進太空的時代,在民間,科學與僞科學同時綻放。《奧祕》《飛碟探索》這樣的雜誌銷量奇高,總是用外星人做封面,一邊科普,一邊傳授不靠譜的故事,讓年輕人對百慕大三角、水晶頭骨背後的外星文明着迷不已,相信可以通過望遠鏡看到一個超越現實的世界,有一天,我們會找到地外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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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有人評價一部電影的話來說,那是一個“用最生活的情景,描寫宇宙的詩意”的時代。
而這部電影,恰好就是我不斷在蒐集這些天文臺照片時,想到的作品:《宇宙探索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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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去年大火的國產文藝片,說了個夢幻的故事:一個90年代宇宙探索雜誌的主編,一直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多年後,他成了一個妻離女亡的孤獨中年人,嘴裏總唸叨着宇宙背景輻射和超新星爆炸,在他人眼中,他只是一個小丑和瘋子。
然後有一天,這個孤獨的瘋子,決定追尋線索,去偏遠的鄉村探求外星人接觸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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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有許多對90年代至千禧年中國太空潮的致敬,男主雜誌社意氣風發的黃金期,就是那個讓中小學樓頂出現天文臺的時代。電影有一個主題,與這些天文臺的建造也是吻合的,那就是:被柴米油鹽所困的普通人,能探索宇宙的廣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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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地說,《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男主,只是一個民科而已。他沒有好的器械,也沒有真正的科學培訓,所以會買下那猶如塑造贗品的外星人骨架。
而那些中小學樓頂的天文臺,也像是這位中年人。實際上從它們落成的那一刻起,就註定遠離宇宙了。因爲真正的天文臺是不能建在市區的,就連大學的主天文臺都會建在郊野,避開城市的光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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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年,洛杉磯曾發生大停電,人們驚訝地發現一片漆黑中,頭頂的銀河顯露了出來。一些人從未見過這種景象,甚至驚恐報警。
銀河一直就在我們頭頂,但來自生活的城市之光遮蔽了它,使我們窮其一生也不會見到其相貌。這些天文臺無法穿透這刺眼的光,就像它們無法穿透人生的競爭邏輯,只能被遺棄在塵封的角落一樣。
《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男主,是一個時代的縮影。那些滿是僞科學的科普雜誌屬於那個時代;學校樓頂,沒有實用價值的天文臺同樣屬於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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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部電影並不是在嘲弄一位民科的故事。它向我們展示的是:他成爲民科,不是由於自身的愚昧,而是環境的限制,使他哪怕拼盡全力,也只能成爲一個落後時代的民科。可假如他生活在一個更好的環境下,同樣的求知慾,卻可能把他變成真正的天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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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在進步,但不是所有推動進步的人,都能跟上它的步伐,他們會被甩在身後,停留在那一抹原點,被遺忘嘲笑。就像我們如今不斷笑話百慕大三角的祕密都是瞎扯,《奧祕》裏蘇聯孵化恐龍蛋的故事太過荒唐,《走近科學》則成了鬼畜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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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小學樓頂那些不會有人使用,其實也沒多少實用性的天文臺,也是一件荒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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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宇宙探索編輯部》之所以打動這麼多人,恐怕就是因爲最後,它依舊決定讓整個宇宙爲那位失敗的民科閃爍。這種安排是一種致敬,獻給男主的人生中,那未能蛻化成蝶的探索精神;它宛如一場詩意盎然的獻禮,不止屬於男主,也屬於那個荒誕而勇敢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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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千禧年的東西上,都能找到與這些天文臺一脈相承的內核。
劉慈欣的《鄉村教師》正是寫於2001年,他描繪了一個不被人理解的鄉村教師,在病死前一次次逼迫農村小孩學習高等物理,只爲讓他們長大後的某一刻,理解這些被死記硬背住的東西,從而改變人生。沒有家長認可其行爲,他們抱怨他耽誤了孩子的學業和農活,讓他在怨恨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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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陰差陽錯下,這些小孩卻引起了正在遠方觀察的高等外星文明的注意,讓其決定耐心研究一下這顆在它們眼中極爲落後的星球,最終使它們改變毀滅人類的決策,在正進行的文明大清洗中,給地球留下了一個生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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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充滿僞科學的《奧祕》,亦是許多人心中,對高質量插畫藝術的啓蒙;圖@CandraguptaII。
在最平凡的生活中,追尋宇宙的廣袤——這是寫在那個時代下的一個註腳。一種同源的理想,讓千禧年前後,人們決定在一所所中小學樓頂,建起天文臺;當時,他們希望自己的後代,有一天能觸到宇宙,這不是那麼不着實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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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經很少有人像過去那樣提及“素質教育”的理念,素質教育也不是公平且理想化的。而且實際上假如你去對比80年代和如今的高考卷,會發現素質教育運動早已成功改進了應試教育,讓其不再那麼僵化。
可就算把目光限於這一個月,看到的東西也很難讓人聯想到樓頂的天文臺。河北有學校爲了讓學生專心學習,強制理髮,女生的髮型必須短到假小子吧吧友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同時,某火箭班的學生,正因爲在高考備戰演說時喊到乾嘔,太過魔怔,而在B站成爲鬼畜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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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手一搜,就能看到家長說孩子從6點開始,一路學習到晚上10點,一週持續六天甚至七天。而當小孩受不了,課間在桌上睡着時,他們便心急地抱怨怎能這樣,現在正是學習的大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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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問題的根源,從來不是教育本身,這是個難以改變的悲傷事實,在每個國家都是如此。
而那些奇妙的中小學天文臺,應該確實是漸行漸遠了,變得和太空一樣難以觸及。這是個一言難盡的事,我們明明處於一個自身航空技術飛速發展、人才輩出、科技水平遠非昔日可比的時代,然而有的東西卻彷彿沒有蛻化成蝶,而是留在了朦朧荒誕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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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菲茲傑拉德總是反覆描寫廣告牌上的一雙眼睛,這雙眼睛就如同一個冰冷的觀察者,看着所有的腐爛和自私,在紙醉金迷與享樂中變成鈍刀,割下悲劇的碎片。
有時我覺得,這些天文臺,也彷彿一個象徵,在被遺忘的角落裏,接近天空的地方,俯望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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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聽過,電視機的雪花,來自宇宙誕生時的微波背景輻射,而它最初曾被誤以爲是鴿子糞的干擾;組成我們的物質、所有比鐵更重的元素,則都來自超新星的爆發,所以我們來自星塵,被奇蹟的殘骸包裹。
你也可能聽過,可觀測宇宙的直徑有930億光年,而宇宙的年齡爲138億年。與之相比,人類的可行動面積只有1.5億平方千米,年齡只有600萬歲。但人類從意識到宇宙的壽命有限,到推斷出其可靠年齡,只花了200年,在這200年裏,人類掌控了電力,學會了核裂變,創造了互聯網,把鋼鐵送上藍天……我們聽過所有這些令人動容的故事。
但是看着那些夢核般的廢棄天文臺,所有這些,又和我們,真的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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