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不適配我,我就給世界打上幾個塑料補丁
昆明,上午10點半,段姐推着輪椅,準時出現在工作室。
同事負責給小朋友測量數據、電腦打版。段姐則負責根據紙樣裁布、縫紉。她坐在工業縫紉機前,下巴抵住一個 T 形的藍色長杆,下巴輕壓,這個奇怪的裝置就把力傳到縫紉機的踏板上,電機啓動,針頭下壓,理線,推布,對齊,“咔噠、咔噠、滋——”一條直線縫好了。
段姐在縫製壓力衣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一件完美的壓力衣,在段姐手下逐漸成型。這種衣服是爲燒傷的孩子量身定做,穿着可以抑制疤痕增生。通常一做就是兩件,方便換洗。這需要耗費段姐大半天的時間。手套的指縫位置是最難縫的。
兩千公里外的廣州,伍叔正盯着屏幕上的3D建模軟件。
早上起來,喫完早飯,伍叔就開始“打東西”。打印機噴頭在熱牀上飛速移動,層層堆疊熔融的PLA材料。他的眼神專注,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在實驗室裏的日子。
11 點,伍叔坐上他那輛“移動裝甲”般的輪椅,準備出門曬一小時太陽。輪椅開上他自己打印的緩坡,開到電梯前,他從輪椅側邊抽出了一個自己打印的“神器”。那是一個帶有握把的錐形戳子,輕輕一伸,戳子就精準地按上了電梯按鈕,用完後,神器插回輪椅上的專用收納孔洞——那也是伍叔打印出來的。點對點接觸,完全不碰手。
伍叔坐着他的“移動堡壘”出門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段姐和伍叔並不相識。但他們的生活裏,共享着同一種聲音——3D打印機噴頭移動的滋滋聲。
這種聲音不僅修補了他們的生活,更填補了某種被命運奪走的空缺。
被削減的人生
曾經,生活是一個不斷做減法的過程。
對伍叔來說,減法開始於退休後。他曾經是77屆的清華生,在華南理工大學做了化工教授,承擔着重大課題。退休後他本買好了漁具,興致勃勃地準備做一個快樂的“空軍”。
生病前的伍叔丨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突如其來的“小腦共濟失調”打亂了一切。這種罕見病像某種緩慢的鏽蝕,一點點剝奪了伍叔的平衡感。先是不能開車,然後是不能釣魚,最後,連自己走路都成了奢望。
伍叔的一次摔倒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兒子小伍記得,自己一次次地在凌晨帶着父親去醫院縫針,最糟糕的一次發生在伍叔剛要從柺杖過渡到助行器的階段。作爲老理工男,他自己用鋁型材DIY了一個柺杖,下面裝了滑輪。在平面推行很順滑,但只能提供垂直支撐。
“它在平面推的時候是很爽的,沒有任何阻力。”小伍回憶說,“問題就在這裏。”
有一天,伍叔上洗手間,放在洗手間門口的這個帶滑輪柺杖由於慣性,滑到了一米開外.他嘗試用手去抓,沒抓着,失去了重心,整個人重重砸在地上,滿臉是血,鼻骨粉碎,眼角縫了13針。
那次事故後,小伍想盡辦法,把家裏改成了一個巨大的安全屋。他在伍叔的牀頭搭起了一個金屬支架,調整好角度,把平板電腦懸在父親眼前。伍叔斜靠在牀頭,陷在枕頭裏。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這樣舒適地躺上一整天。
但伍叔的精神還是一天天地差下去。有一回,他呼吸不了,有了瀕死體驗,醫生認爲伍叔是嚴重抑鬱引起的軀體化反應,還告訴他,華南理工大學退休的老教授裏,10個有7個都患過這種病。
“作爲一個人,一點事都不幹,每天喫飯睡覺,並不是一種享受,那是天大的痛苦。”伍叔說。
段姐也說過類似的話,回憶起最灰暗的日子,她說,“我以爲我就這樣碌碌無爲、渾渾噩噩的,就把後半輩子混過去了。”
對於段姐,減法發生在一次意外高墜事故後,“T12-L1段脊髓完全性損傷”,意味着腰部以下失去知覺,終身與輪椅相伴。
老家昭通是山區,缺乏無障礙設施,輪椅使用者幾乎寸步難行。她和丈夫來到昆明,丈夫出門做泥瓦匠,兒子去讀大學,她就困在出租屋裏,除了做一頓晚餐,剩下的時間,就是推着輪椅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遊蕩。
昆明雨季漫長,從四月下到八月,輪椅輪子捲起的泥水會甩得滿褲腿都是,段姐選擇雨天不出門,活着,但也僅僅是活着。
其實段姐心裏還是憋着一股勁。
康復機構愛無疆的廖鵬看到段姐時,她正獨自推着輪椅,帶着個大揹包,飛快地過馬路。昆明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一種風塵僕僕的生命力。
廖鵬後來回憶說,“我當時就覺得,段姐是一個雖然有殘障,但不肯消沉,不願封閉自己,希望融入社會,很努力很堅強樂觀的人。”
廖鵬本來騎着單車已經過去了,想了下又掉頭追上段姐。他做了自我介紹和機構介紹,也給段姐留了自己的微信。
段姐心生懷疑,這人是不是騙子啊?大馬路上就來加我微信。不過廖鵬提到了一個段姐也認識的殘障女孩。女孩告訴段姐,愛無疆曾經援助過魯甸地震,自己因此認識了他們,女孩的原話是,“他們拯救了我,如果不是他們的話,我早不知道哪裏去了。”
修正世界的補丁
從段姐走進愛無疆的那天起,康復團隊就琢磨着,段姐心裏有股勁,一份工作能把她的這股勁給帶出來。
縫製壓力衣很合適,但如何讓一個截癱患者使用縫紉機?
建春覺得,這是3D打印能派上用場的時候。
建春本行是作業治療師,在康復領域,物理治療師(PT)和作業治療師(OT)像是兩類不同的修補匠。
物理治療師關注的是人體的“硬件”——關節的活動度是多少?肌肉的力量剩幾級?試圖將損壞的身體修復回出廠設置。
作業治療師則更具體、也更私人化,他們當然也懂身體的功能,但他們更在意的是:如果身體不能恢復如初,生活應當如何繼續?作業治療師的任務,就是利用患者現有的能力,去激發潛在的可能,讓康復者用“不一樣的身體”,依然過上“有意義的生活”。
但這面臨着一個巨大的悖論:醫院和醫療器械商能造出成千上萬種訓練肢體的標準工具,卻造不出一個能適應所有殘障生活的“萬能鑰匙”。每個人的痛苦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的生活習慣、價值排序也是獨一無二的。
這就是3D打印介入的縫隙。它不是爲了製造完美的工業品,而是爲了製造“生活的可能性”。
因此,建春開始跨行學習建模。他很快發現,這事沒有他想象的那麼難,而且康復師做建模師還有個優勢,能從臨牀目的出發,一開始就想好要滿足哪些康復需求,然後再去設計和建模。
再說,3D打印是一種允許犯錯的技術。一千克的材料,足夠康復師們打印出無數個失敗的嘗試,直到那個完美補缺的形狀出現。
建春開始測量、建模,利用3D打印技術製作“縫紉機頭控轉換結構”。段姐一邊用,一邊提出反饋意見。
段姐在嘗試其中一版縫紉機頭控轉換結構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第一版能用,但是醜。第二版太重,即使段姐不施力,有時候也會自動走針。建春在軟件裏把填充率調低,結構掏空,經過幾次迭代,第三版誕生了。只要下巴輕輕一壓,機器就能精準響應。段姐現在日常使用的,就是這一個。
三版迭代下來,花的時間大概是半年左右,每個的材料費不到10元。但建春和廖鵬反思說,速度還是慢了點,如果團隊只專注在段姐身上,一星期應該就能迭代出來。
除了縫紉機,建春還解決了那個尷尬的“雨天溼褲子”問題,一個雨傘架,兩個擋水板,就讓段姐雨天不必困守家裏。
段姐在試用雨傘架和擋泥板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輪椅擋水板也迭代了幾次,最初的擋水板攜帶不便,建春最終設計出的,是一個可摺疊的擋水板,平時折三折、疊起來可以隨身放在包裏,下雨時拉開,安裝在輪椅上,剛好擋住輪椅捲起的泥水。
最終版裝上的那個雨天,段姐獨自推着輪椅穿過積水。她低頭看了看,褲子是乾的。
那一刻,她不是一個需要被特殊照顧的殘障人士,她只是一個穿戴整齊、乾乾爽爽去上班的普通人。
段姐在工作室裏縫壓力衣時,在廣州,小伍把第一臺3D打印機搬回了家。
在網上看到3D打印機的那一刻,小伍就覺得,“這東西我爸會喜歡”,他飛跑着去下了單。
伍叔和小伍,有父子間的默契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拓竹的打印機到家,小伍只做了一件事,就讓伍叔上了鉤。
他打印了那個著名的Benchy小船,相當於3D打印裏的“hello world”。
噴頭吐出塑料絲,從無到有地長出一艘模型船,伍叔的眼睛亮了起來。
“好治癒,就好治癒,一直盯着那個小船,盯到那個小船打完了,我們才移開視線。那時候覺得怎麼還有這種東西,那麼過癮的嗎?看着這個東西被造出來。”小伍說。
小伍開始瘋狂打花瓶,因爲成功率高,又好看。但伍叔看不上,“花瓶哪裏不能買?”
伍叔要搞原創。
一開始小伍不是沒有擔心的——伍叔七十多歲,這輩子就沒玩過建模,萬一學不會,挫折之下放棄了,機子就要放在一邊喫灰。
但伍叔用兩天就學會了建模,PC電腦裏安的Shapr3D,門檻低,好上手,比起傳統的建模軟件要簡單許多。手抖用不了觸摸板,小伍給他配了鼠標,調低靈敏度。伍叔玩得上癮,建模的速度越來越快,小伍有時候畫個需要伍叔打的示意圖都得畫十分鐘,伍叔建模出來只要五分鐘。
接下來的日子,3D打印機就沒停過。小伍開玩笑說,“我都怕哪天機子‘駕崩’了。得搞個備用。”於是多買一臺。沒多久,拓竹的H2D出來了,小伍一看,譁,體積又大,又有激光,乾脆再買一臺。
伍叔與三臺打印機在一起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現在,伍叔用得最多的就是這臺最大的H2D,打得如魚得水,如火如荼。除了“電梯按鍵神器”,伍叔的輪椅上還安滿了他自己打印的連接件,長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系統:雨傘架、Ipad支架、車燈支架、行車記錄儀的連接支架、暴力小風扇的支架、對講機支架。巨型倒車鏡的連接支架,還可以多角度調節,還帶阻尼,讓身後的情況一覽無遺,徹底解決了輪椅回頭難的安全隱患,當然也是打印的。
伍叔的座駕,上面裝滿了自己3D打印的部件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家裏有高低差,伍叔用PLA打印了斜坡。2.7釐米的高度,近乎實心的高密度填充,上面還有防滑紋,成本只要10塊錢。用了兩年多,沒有任何開裂或問題。
現在的伍叔,出門像開着一輛“重型坦克”。他戴着頭盔,輪椅上掛着風扇、水杯。他在樹蔭下看視頻,聽音樂,還裝了高亮車燈和倒車鏡。他可以獨自在戶外舒適地待上幾個小時,不怕日曬雨淋,沒有口渴蚊叮,回來還會跟兒子說,“今天又有人跟我說,我這個輪椅好酷!”
助行器也在3D打印下脫胎換骨。一開始先加了一個3D打印的掛鉤,可以掛懶人夾,用來夾地面上的東西。後來又加上了3D打印的無線開關固定器。
伍叔通過助行器上的“裝備” 拾取東西|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有一次,伍叔爲了關燈,手肘離開了助行器,失去平衡摔倒了。小伍分析了監控,決定把所有開關“搬”到助行器上。一根不鏽鋼管被固定在助行器橫樑上,上面安裝了3D打印的平臺。平臺上貼着魔術貼,魔術貼上粘着6個小米無線開關。洗手間、廚房、臥室、客廳……家裏動線上的所有燈光,現在都彙集在手邊。伍叔再也不用冒險去夠牆壁。他只需要手指動一動,或者手肘輕輕一彎,燈就亮了。
伍叔助行器上的掛鉤和無線按鈕平臺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適老化改造,不是買出來的,是改出來的。”
小伍總結道,“適、改、造。要造出來才能改,改完才能適。3D打印,正好可以又造又改。”
活着,與被需要的活着
伍叔現在幹勁十足,不僅給自己打,還給小伍和小伍夫人打。
小伍的夫人是化妝師,幾十根眉筆、上百把刷子,塞在行李箱的夾層裏。每次打開箱子,找一支筆像是在尋寶。伍叔用PLA材料打印了一套模塊化的化妝箱。目標很明確:在桌面上佔地面積最小,但能把幾百樣工具全部鋪開。攤開時,所有的眉筆和刷子像士兵一樣羅列,每一支都有專屬的孔洞。小伍形容說:“你想要哪一支,手伸過去,就是哪一支。”
伍叔打印的化妝刷收藏盒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受到化妝箱的啓發,伍叔又打了一個電鑽鑽頭收納盒,每個孔的直徑都嚴格對應標準鑽頭的規格,裏面還塞了小圓磁鐵。鑽頭插進去,“啪”的一聲,它就被牢牢吸住。哪怕把整個盒子翻過來,那些沉重的金屬鑽頭也紋絲不動,想拿哪支就拿哪支,不用在一堆亂糟糟的鑽頭裏翻找。
還有許多輔具廠的老闆來參觀伍叔的發明創造。其中有人看上了伍叔的設計,想籤合約買斷。小伍拒絕了。他不希望這些設計變成商業機密,更希望傳播出去,他確實也那麼做了。小伍將伍叔這個故事通過他的自媒體號“無障礙賦能”傳播了出去,獲得了不少人的共鳴與讚賞,甚至有不少老人留言說也希望能嘗試一下3D打印。
這也是小伍的目的,他希望能通過這個頻道幫到更多弱勢羣體,讓他們看到更多可能。
小伍說:“當人離開工作,身體殘疾,好像就不被社會需要了。但只要給他一個工具,哪怕只是一臺3D打印機,他就能重新定義自己。”
段姐如果聽到這話,一定會深表贊同。
她現在是愛無疆的正式員工,領工資,交社保。她甚至參加了好幾次輪椅馬拉松,其中一回拿了第三名。爲這事稱讚她時,她總會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擺擺手,“那場很多強手沒去,才讓我得了第三名”。
段姐在老家昭通的輪椅馬拉松比賽中獲得三等獎 |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得不得名次,段姐都愛上了和一羣人在陽光下共同“奔跑”的感覺,她打算一次次地繼續跑下去,一天比一天帶勁。
“以前要靠家裏面養着我,現在不一樣了,”段姐說,“以前我只是活着,現在我是被需要的活着。”
現在,伍叔心裏琢磨的目標有兩個。
小一點的目標是,輪椅原裝的控制桿太小了,像個小鉛筆頭。伍叔想把它改成一個飽滿的球體,表面帶點狀防滑結構。還有一個更宏大的目標。伍叔想打出一個外骨骼,把人和“怎麼踹都不會倒”的人形機器人固定在一起。到時候他綁上機器人,就可以實現全地形自由。
在昆明,建春和廖鵬也在思考一個新的難題——米線。
在雲南,生活是從一碗米線開始的。但對於段姐這樣的輪椅使用者,端着米線找座位是一場冒險。一手推輪椅,一手端碗?很多時候,她們只能把滾燙的碗放在腿上。湯水灑出來,很燙,但最可怕的是,她們感覺不到燙。脊髓損傷切斷了痛覺,可能直到皮膚紅腫起泡,她們才發現自己受傷了。
“我們想做一個小桌板。”建春說。這不能是普通的板子,它得方便摺疊,方便收納,還得是通用的,能卡在不同型號的輪椅扶手上。這樣,段姐以及更多的輪椅使用者,就能穩穩當當地喫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線。
3D打印社區、MakerWorld的運營人員,也在期待着愛無疆和伍叔這些模型的上傳:“我們會給這樣的好模型流量支持。在MakerWorld的社區裏,用戶可以對欣賞的模型進行助力,官方也會給每一次下載一些補貼,讓公益好模型的創作者,能可持續地創作。”
MakerWorld社區之前支持過這樣一個模型:那是一位兩個女兒的母親,爲了患有肌無力的小女兒設計的腕部支具。在那個模型的主頁下,評論區湧入了許多有着相似困境的家庭。更重要的是,因爲模型是開源的,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尺寸縮放,甚至可以換上喜歡的配色和圖案。那不再是一個帶着病痛標籤的冰冷矯形器,它變成了一個有着草莓圖案或者酷炫配色的、有溫度的禮物。
漂亮又實用的腕部支架 | 圖片來源:MakerWorld站內截圖
MakerWorld的運營者說:“3D打印這項技術其實就是爲了解決不同人的需求而產生的,之所以發展到今日這麼多模型被這麼多羣體在不斷利用着,正是因爲這些模型在不斷被更新、優化着,以適配與時俱進的需求。搭建MakerWorld這個開源社區,也正是我們拓竹的態度:不需要使用者爲獲得這些好模型而付出任何金錢,而是由平臺來激勵願意分享這些好模型的創作者們,這是我們回報自己用戶、以及整個3D打印社區對我們的支持最直接的方式。”
在昆明,在廣州,3D打印機還在工作。噴頭帶着輕微的韻律移動,正在打印一個個新的零件。
這些,都是對標準世界的修正補丁。
如果世界不適配我,那我就用3D打印的塑料細絲,把它改造成更適配我的模樣。
-果殼商業科技傳播聯合出品-